冯学成先生谈庄子的修炼
冯先生讳学成,1949年出生于成都。先生广参尊宿,遍览经教,深入禅观,自在出入于儒之正大、佛之精微、道之幽玄间。先生以“国学行者”自任,先后创办龙江书院、南华书院,弘传国学,传承文脉。
冯先生是贾题韬老居士的得意门生,贾老曾与袁焕仙合力创办维摩精舍,并推荐南怀瑾参加维摩精舍的禅七,南怀瑾正是因此而开悟。此外,贾老得丹道赵神仙真传,为丹道之重要人物。
冯学成先生博客:http://blog.sina.com.cn/shu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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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慈心明了 于 2010/4/11 20:44 编辑 ]
【心斋】
此斋非彼斋我们从这两段来看,已经看到颜渊的态度,从自己最初的立场上大大地退步了,遭孔夫子几句话一套,自己开头那种雄赳赳、气昂昂要纠正卫君的错误,要保国保民的想法已经没有了。但是,从他的方法来看呢,“端而虚,勉而一”这一套拿出来遭孔子否定以后,他又拿出另外这种和光同尘、委曲求全的方式来接近卫君,实际上已经从最初的直线救国,变成了曲线救国。大家想一想,自己在生活当中遇到这些情况,又是怎么样办的?
但是,即便是这种和光同尘、委曲求全说法,仍然受到了孔夫子的否定。 “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大多政法而不谍,大,这里作“太”讲,指办法太多了,虽然有法度,但是不方便,不通达。虽然能够保身,不会被别人抓到把柄,但仅此而已,怎么可能达到感化卫君的目的呢!你太坚持自己的成见了,你还是不得要领啊。
当然,孔夫子这样一批评,颜渊就没有进一步的办法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向老师请教,“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我确实已拿不出进一步的方法了,请问老师您的方法是什么呢?请老师指点一二,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呢?
“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孔夫子见他不再坚持已见,就跟他说道,你要先斋戒啊,斋戒好了之后,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你有成心、成见去做事,哪里会有这容易的呢?如果你以为容易,就是与老天爷的意思相违背了。暤天不宜,就是不合自然之旨的意思。从这里开始,就要引出整个篇章中最重要的概念——心斋。颜回一听,要斋戒啊,于是就说,“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庄子笔下的颜回,与儒家的文献记载里是一样的。颜回是个穷棒子,自己穷,哪有资格喝酒啊,所以,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已经几个月都没有饮过酒吃过肉了,这个样子算不算是“斋”呢?我们年龄大一些的人,凡是经过了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的人,也算是吃了三年的斋,尽管那个时候,每个人还都配了极少量的“肉票”。那时的猪牛羊同样没有东西喂,是很可怜的,它们早点死,也就算是早点解脱了。人都吃不饱,哪有猪牛羊吃得饱的可能性呢?所以,那个时候真正吃到的肉,就是货真价实的“三净肉”,都是死猪死牛等等。记得那个时候,有一次我吃到一份回锅肉,嗨呀!含到嘴巴头香得不得了,根本舍不得吞!颜渊过的这种日子,要过一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味道。
但是孔夫子说了,“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此斋非彼斋啊,颜回不吃酒肉的这个斋,是祭祀之斋,而非是心斋。在古代的祭祀里头,在祭祀的时间段里面,你作为国君,或者相关的大臣,乃至于一般的工作人员,都必须要进行斋戒、沐浴的。但孔夫子在这里否认了这种斋戒,他说这种斋只是一般性的祭祀之斋,不是能净化人心、合于大道的心斋。
全篇的重中之重
前面孔夫子说了很多,那种种的社会现象、种种的人心险境,我们怎样才能面对这样的局面?所以,这个“心斋”呢,我们就要认真对待了。于是颜回就问了:“敢问心斋?”那什么是心斋呢?下面我们要讨论的,就是这篇文章的重中之重,也是我们修为的一个关键之处。孔夫子跟颜回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这一段关于心斋的解说,如果我们有雅兴,不妨把它抄下来,背实、背牢!自己静坐的时候,也可以将其作为一种观法来修。我们打坐,静不下来,就要学这个心斋。“若一志”,前面孔夫子批了颜渊的“端而一”,但现在还是要将它归在“一”上来。其实我们的志啊,经常都处于散漫的状态,成天东一下子西一下子的,所以要一,要心神凝住,要把精神专注于一点。“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这里虽然只说了一个耳,其实也要我们无视之以眼、无嗅之以鼻、无味之以舌……总之要我们关闭六识,以心来感受万事万物。听之以心嘛,就是关闭六识而任化,任什么化呢?任造化!不仅仅如此,还要“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为什么呢?因为心有知觉的功能,它会根据外界环境的变化而攀缘取舍。为什么要“听之以气”呢?听之以耳眼等,我们就会随外境转;听之以心,我们同样可能燥动不安。那么听之以气呢,这在道家或中医医家里,讲究就很多了,气无情虑嘛,气是无情态、无社会性的,是纯自然的,也可以说是一个似有似无、很空灵的东西。
我们从一生下来,这个心就反反复复在受社会情态的影响。我们真正静下来打坐了,关闭了眼耳鼻舌身,你坐下来后,可能是眼耳鼻舌身都不用,而只在内心深处观照。但内心受社会情态污染的那种惯性仍然存在,他同样会在你打坐的时候强烈的释放出来,来干扰我们的修为。所以,听之于心仍然是靠不住的。
庄子借孔夫子之口告诉我们,“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那是一个从听之以耳,再到听之以心,再到听之以气的过程。这是一个损之又损的过程。听之以气,就要对我们心里面的情感、知识、智虑进行损、减,最终要损减到“至于无为”的状态--解牛的那位庖丁就是这样才达到游刃有余的境界。
下面孔夫子继续解释了,“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止,是依靠的意思,耳朵的功能就是听,用佛教的观念来说,外界的声音称之为“声尘”。如果我们把声尘去掉了,尽管我们内有耳根、耳识,但耳根与耳识也不会起作用。同样的道理,外界的色,即是“色尘”,没有了色尘,眼根、眼识又看什么呢?所以,听止于耳,相对还是好理解的。
但心止于符,就不是那么好理解了。心的功能在于什么呢?念头、概念、符号,心依靠的是概念、符号等,也就是俗话说的念头。念头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所以这个符呢,也可以作见解讲,也可以作概念、念头来讲。我们的心啊,必然是附着在这些符上面的,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它的功能。但是,道家所说的气就不一样。“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气这个东西,它是无形无相的。虚,并不是没有,它不是空,也不是非空。
“唯道集虚”,大道体虚,无为无相,不生不灭,大道把所有的这些空、无、虚,都集于一身。所以我们怎样使自己通过对气的感受,来达到对“唯道集虚”的一种感受?“虚者,心斋也”,你对这个虚有了真实体验了,你懂得什么是心斋了,进而你就可以体道而行了。
与人交往,与天交往
颜回听了孔夫子对心斋的一番开示之后,马上就有自己的体会了,“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他说啊,我在听老师的教导、开示之前呢,确实有个我颜回自身的存在,还没有把这个我放下;听到老师的这番开示之后,就觉得没有我颜回存在了,已经放下了。这个可以叫做虚吗?
孔夫子听颜回这么一谈感想,觉得孺子可教,于是进一步对他说道:“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不错啊,这说到要害了,我继续为你说吧。“若能入游其樊,”你如果用心斋的这个境界,到卫国去,进入卫国的人事圈,“而无感其名”,千万不要去做涉及名利的事啊。“入则鸣,不入则止”,他们听得进去,愿意听呢,你就给他们说,他们要是不愿意听,听不进去你的话,你就不说。“无门无毒”,你要使自己无所立也无所破,不自立门户与壁垒,也不去钻营门路,千万不要去竖起自己的旗帜。这里的“毒”通“纛”。“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你只要制心一处,精神专一,目的纯洁,同时做任何事情都随众而不执著,“则几矣”,那就可以了。
下面这几句话,孔夫子说得也很精到,凡立志在道上行的人,对这些语言都应该留意。“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我们还是慢慢来体会这一段话的味道吧。“绝迹易,无行地难”,你要想自己不留痕迹很容易啊,不出门就可以嘛,你不说话,也可以不留下任何话柄嘛。但是,“无行地难”,你一旦有所行,同时又不露痕迹,有所说而又不留下话柄,这个,就很困难了。“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我们与人交往呢,会很容易落入虚伪,但是与天交往,你就不会虚伪了。
你看,我们平常的为人处事,人打交道,都要用“礼貌”来包装一下自己,以礼为貌嘛。我们的语言、行为都会很圆滑、很委婉,不会轻易得罪人。但是,如果我们跟自己养的狗啊牛啊的,你与它们打交道,那就很“天然”了!你就没有办点虚伪,该怎么就怎么,用不着跟它绕圈圈。你要是想跟狗绕圈圈,动心眼,它也搞不懂哦,动再多的心眼也没有用!但是,人与人打交道肯定就要绕圈圈,也必须要绕圈圈才行。所以,“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我们与纯自然的东西打交道就没有办法使伪,因为你使伪没有用处,自然、天然的东西它没有被“人文”的污染嘛。
这才是心斋的大用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庄子文章里的这些话,如果我们从禅宗的角度上来看,那也是非常到位的。不管是鸟类、蜻蜓、蝴蝶,它要飞,总得要有翅膀才行,我们就从未看到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的东西。
庄子善用比喻,他的语言非常优美,我们要透过这些优美的语言来体会文中的神韵。这两句话就是说我们要行事无迹,就像禅宗里面经常爱说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们也经常说到洞山祖师的“鸟道玄路”,你看,其实鸟道玄路的这些章法,在庄子这里已经有了。
“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我们只听到过有智慧才能去了解事情,没有听到过无智慧也能了解事物的。但是,道家的修养恰恰超出了一般人的思维方式,就是要你“无翼而飞”,就是要你“以无知知者”。我们怎样才能做到无翼而飞呢?就是要弃圣绝智。这才是心斋的大用!一般人都是有知,就是要通过已知求未知,他们就不知道“以无知求知”的道理。我们想要体道而行,就要丢弃已有的知识,而求得“无知”这么一种大智慧。
下面,“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句话呢,我们在丹道家里经常看到,就是说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那么就能虚室生白了。阕,就是空虚,我们这个屋子头,要把它摆空,就是说我们心里边本来就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能不能把自己心里面的所知所见所宝贵的一切东西,全部都给它空掉?用佛教禅宗的话来说,就是放下。要把自己种种了得、了不得的,种种见地上的东西,种种“胜解、圣解”,种种知识上的东西,统统放下。放下了之后,你看“瞻彼阕者,虚室生白”,白,就是光;虚室生白,也不是纯粹的虚空,它也是有生机有光明,但是也不着有,不着光明之相。
虚室要生白,前提是要虚下来。我们平常打坐也好,日常行事也好,能不能把自己内心“空”掉,进入一种无人我状态?这里说的无人我状态呢,也不是死水一潭、空无一物,它也还有生机,就是生白。生白,就是光明透出来了,力量也就透出来了,所以,也才谈得上“吉祥止止”。这种状态是一种非常吉祥的气韵,这种气韵在我们内心鼓荡,我们自己也止于这样一种吉祥之中。
一些修学佛教的人,有时候爱问别人,你止于什么?以前在贾老(贾题韬)那里的时候,大概是1989年吧,有一位极有名气的老先生,有一次到贾老那里去请教。贾老也不客气,问他:你现在是名声在外,是大居士了,你住于哪儿啊?他说,住于乐。我们知道《涅槃经》里说的“常乐我净”,所以修学佛法要得“乐”,才会有切身体悟。当时我在场,等他们走了后,贾老问我:你说一下,他住于乐,这种说法怎么样?我当时就说:空都不能住,何况住于乐!
现在很多人爱修密宗,修密宗呢,就要空乐双运嘛,但是呢,也要空乐双遣!都不能住。凡有所住,皆非菩提!所以不能住于乐,乐也只是一个过程中的光景而已。当然,修佛法的人不得乐也不行,天天在那里“枯木倚寒崖,三冬无暖气”,也是不行的!没有生机嘛,当然不行!一旦有了乐,就有生机了。有些人依于空,有些人依于乐,这些都是过程中间的事情。依于空,空也要遣走;依于乐,这个乐也要去掉,这样呢,才能真正地“吉祥止止”。
为什么这里要用两个“止”字呢?就是说“吉祥”之气也不能贪恋!只有这样,我们的功夫才真正上得去,才能达到真正的道人境界。
万物顺化于我心
如果一个修道的人,平时显得拘谨,气色灰暗,那么这个修行就没有上路。修行上了路的人,他有欢喜心,但这个欢喜心也显得很平淡。在平淡之中,你就能看得到一种吉祥,那个阳气,是透得出来的。
以前贾老讲,成都街头有一个篾匠赵升桥,修丹道有成就,人称赵神仙,蚊子都不得咬他!因为他周身有一圈卫气,蚊子在他身边立不住,就像有个气罩把自己罩住了一样。他可以十天半月不吃饭,但一旦吃起来,食量又大得惊人,可以吃完一斗米、一只全羊!贾老是赵神仙的大徒弟,他说只要你看到赵神仙,就会有“吉祥止止”的感觉。那么,我们自己的修为,能不能够做到“吉祥止止”呢?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如果你心止不住,气止不住,那就不是坐忘,而是坐驰了,外静而内躁。我见了很多打坐的人,人是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外表看到是很静的,但实际上是内“躁”,内里在大闹天宫,只不过呢,只有他自己晓得,你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这句话是说啊,如果真正做到了六根内向,关闭六识,扫除知见,那么,鬼神就会来舍。这个鬼灵呢,不要往玄乎的地方去想,它就是自己的神识!用禅宗临济大师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无位真人”,在我们的面门出入,但是我们自己不知道!我们自己被眼耳鼻舌这些感观牵着在走。反过来,如果我们六根内向,关闭六识,外于心知,扫除内心的种种知见,那么,自己的神识、自己那一点灵性,就自然“来舍”,它到这里来安家了,你就安稳了,那么,人又其奈你何啊?
“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只有我们达到了这么一种万物顺化的状态,不去干预,让万物顺化于我心,那么,心也就顺化于万物了。这就是大禹、尧、舜等修身治国的枢纽之所在,也是伏羲、几蘧等人终生奉行的准则。而况散焉者乎!什么是散焉者?就是平常人修为的最高境界,就是回归于平常,使自己得平常心,做平常人。
高峰原妙禅师大彻大悟后,就感慨地说道:原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悟前悟后的对比,大家一定要留意。道教里面也有个说法,就是散人。全真七子最后一位孙不二,就称之为清净散人。这部分的核心,就是要把自己的六根、六识的功能,由外向内,逐步地淡化,使自己最终进入吉祥止止的境界。进入这样的境界之后,自然就有妙用,就能修齐治平、济世利人。这个就是“心斋”。
以上选自《禅说庄子·人间世》之《从祭祀到心斋》
【坐忘】
孔子师徒谈修炼心斋、坐忘,都是《庄子》中关于修道的重要记载,后世的很多气功,包括道教的很多丹法,可以说都是从这个地方“发蒙”的。离开了心斋、坐忘,你道教中关于长生的种种方术,炼精化气的种种功夫,也就无从说起。
但是这么重要的心斋、坐忘之法,庄子在这里又恰恰“栽赃”到孔子和颜渊这两师徒的身上。在庄子的笔下,孔、颜因此就成了高明的大道实践者,而且是大道实践中的佼佼者。其实我们看《论语》,还是有这方面记载的,只不过呢,很多学习儒家的人,没有留意到四书五经里的这方面信息。这个地方,庄子就借颜回与孔子的对话,把道家修行的次第作了一个介绍。这个次第其实在全文的前面,在南郭子葵与女偊的对答中,就已经就有所涉及了。
我们看前面女偊对南郭子葵的开示,“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其实女偊讲的这个修炼次第,与心斋、坐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只不过呢,前面是两个子虚乌有的“神仙”在那儿谈,这里则是两个真正存在的人,两个儒家代表人物在那儿谈。
颜回向孔子汇报,老师,我有长进了!孔夫子就问他,你在什么地方有长进了呢?颜回就说,我把仁义都忘掉了。孔夫子就说,可以,是有进步,但是呢,还不彻底。什么是忘仁义?忘仁义,严格说起来,就是忘掉了是非之心。仁义,就是“是”;不仁不义,就是非嘛。这就是古代社会在人的伦理上的一种常态。颜子说自己忘掉了这种是非之心,但孔子说还不够彻底。
“它日复见”,不知道过了几天,颜回又去向孔子汇报,老师,我又有进步了!孔夫子就又问,你有啥子长进呢?颜回就说“回忘礼乐矣!”
为什么把礼乐放在仁义的后面呢?因为礼乐是一种行为规范,是大家养成的一种生活习惯。我们大家也有体会,那些知见上的东西,要改起来很容易,只要发现自己的对或错了,自然就能去改变。但是,大家养成的一些生活习惯,就很难改过来了。比如抽烟,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种习惯,明知道有害健康,但就是要抽。那么礼乐呢,就是一种人际交往的规范,是人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并实践的规范。虽然礼乐未必是一种人的生活习惯,但它总还是一种外在的约束力,让人在世间交往中可以通行无碍。
当然,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法空。如果忘仁义是从内在的角度,是我空,那么忘礼乐,就是进入了法空的境界。但是,尽管是我空了、法空了,孔夫子也表扬他确实不错,但还不是究竟。
公则通,不公则不通
又过了几天,颜回又去向孔夫子汇报,说这回自己又有进步了!到底是什么进步呢?“回坐忘矣!”颜渊说我已经坐忘了。坐忘是怎么回事呢?
“孔子蹴然曰:‘何谓坐忘?’”孔夫子大概也没有搞清楚什么是坐忘吧。蹴然,很惊奇地样子,他让颜回谈谈什么是坐忘?自己坐忘的体会是什么?颜回就向老师谈他的修炼体会了,“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堕肢体是什么感觉?胥老师教我们打太极拳的时候,经常都在说,要放松,要从头到颈,到肩,到背,到腰,到大腿,到膝,到小腿,到脚底,要一节节地放松。这个也就是一个堕嘛,让动作堕下来,不要搭力。平常打坐的时候,坐着坐着,我们的肢体突然就没有感觉了,也是堕肢体。黜聪明呢?聪是耳朵,明是眼睛,把眼睛和耳朵都关闭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等等这些,都黜聪明。就是在把能知与所知的这么一种矛盾,或者说是一种干扰,全部都给放下。
“离形去知”,其实是在重复“堕肢体,黜聪明”的过程而已。堕肢体,就是离形;黜聪明,就是去知。
“同于大通”,什么是大通?只有虚空才是大通,因为虚空无障碍;只有道,才能自在运行于大通之中,大通就是道!
我们经常说,华严宗的四重境界是“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而且这些无碍都冠以“法界”之名,叫做“理无碍法界,事无碍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华严宗的这个说法就有点吓人了!我们过去在讲《通书》的时候,也反复把这个“通”字作过讲解,公则通,不公则不通。通必须与“公”挂上钩,如果我们从个人的修行出发,一心想我要去这样那样的,你就达不到目的!因为你的所有行为,永远都被那个“我”字拴住了,不管你怎么修,你总是有那个我执放不下。要把我执放下的,最简单的一个方法,就是公!把自己的私心,变成公心。以公心来修行,以公心来看待万物,这个就是“还天下于天下,藏天下于天下”。那么,你才能够真正地做到大通,你才能真正与大道同在。
所以《信心铭》里面也说,大道体宽,无易无难!《六祖坛经》里面也说,心如虚空,无量无边嘛。没有障碍,没有杂质,但是又万法俱足,万相都在其中。如此无所不通,自由地来来去去,生生灭灭,这就是坐忘。
跟着庄子学打坐
严格来说,在坐功上有一定成就的,就入得进去。我们在这儿打坐,一下子得定了,得定的感觉,首先就是自己身体不存在了的感觉;第二个呢,就是没有主观或客观的观念。他总是通体透明的,眼睛没有刻意去看,耳朵没有刻意去听,但是不妨碍外面的虫在叫,汽车在过,隔壁邻居在那儿窃窃私语,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眼睛虽然没有完全关闭,但也没有完全睁开,光线的变化,他也是明明白白的。
平时我们的心思在事上。尽管我们同时在不断地释放出很多的东西,但是,只要没有处于我们注意力的范围之内,所以周围的一切就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处在不被我们观察的状态。但是,我们一旦打坐了,把我们那个注意力的对象撤了,我们心里头很多东西,就飘出来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肚子里,原来装了那么多希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东西!真是什么东西都冒出来了。但是在这种来来去去的情况下,你又不去管他,不跟它走,不将不迎,处于这么一种感觉之中。让他来去,你不去干预;让他生灭,你不去取舍。这个才称之为同于大通。
如果真正你觉得什么都空了、没有了,那么,这就是一种顽空,是没有用的。所以,同于大通,就像跟整个宇宙一样的,虽然是空空荡荡的,但是呢,万事万物,百千万亿计的星系,都在其中运行鼓荡!但是这数以百千万亿计的星系,在虚空中来来去去,生生灭灭,怎么样怎么样……也都处于一种“同于大通”的状态中。
庄子在这个地方,已经把坐忘的定境、定相,都作了介绍。我们怎样理会这种状态呢?我们如果有这个时间去打打坐,那么,打坐的感觉如何?你能不能进入这种感觉中?这个也是一个标准。打坐的人,你能不能堕肢体?如果你一会儿脚又在痛了,身上觉得有虫在爬了,你那个功夫就还差得很!
刚刚才开始学打坐的人,往蒲团上一坐,聪明得很,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是非荣辱,来来去去。这哪里是打坐呢?完全是在那儿打妄想嘛!还有是非,还有意气,那是不行的。所以关键是我们离形去智,包括去知。我们所知的东西,我们都要远离,才能同于大通,这个样子才能与道融通,融为一体。我就是道,我就是造化,我与道与造化同体。只有到了这样的境界,才能谓之坐忘。
孔夫子听了颜回的这一段话呢,给予了很高的赞誉,“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同则无好也”,同,在《齐物论》里边我们讲了很多,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进入无分别智,同则无好也嘛。我们看四祖道信在见到牛头法融的时候,就跟他说了“境缘无美丑,美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何处生?”这就是一种无分别的状态,无自己的私好,不会以自己的好恶来对万事万物妄加品评。正是因为自己的无分别,没有私心好恶,所以,万物就各就各位了,不受人的干预了。既不受你智力的干预,也不受你情绪的干预。
“化则无常也”,化,就是大通,大通就是化。什么是无常?化就是无常嘛。有常就不化,僵持而不化,就称之为常。无常,就是无挂无碍无作。只有化,才达得到这种无挂,无碍,无作!这个就是大通。
“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你真达到坐忘了,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贤才,我这个当老师的,就要向你学习了,要追随其后了。你看孔夫子鼓励学生,是多么不遗余力啊!
节选自《禅说庄子·大宗师》之《坐忘与命运》
本光法师谈庄禅
庄生有禅趣,悟境颇高,格以般若学,了因求悟不息,明良之高士也,可比喻“独觉”。这里我介绍一部鞭策庄子的论著给你,此书名《药地炮庄》,明末的著名学者方以智所写。(他出家了,法名药地)庄生人品高洁,读他的论文就当澡雪精神,指出两点给汝:“一要饮冰对治热恼,二要观化,找自己的下落。”援庄入禅入佛才象个样子;知庄禅一致,更当知诗禅一致、文心匠心都为禅源之机栝,不要把心灵塞住了,拖泥带水成个活死人,那就不好办了。或人说:“佛教禅宗是受庄子思想的影响,不知鸠摩罗什大师密讲般若中观学于关中,门下弟子深通庄老者多,由庄生玄言格义般若空观要旨,由般若经教孕育出禅宗。以上选自本光法师给冯老师的信
冯先生于儒释道三家皆有正规传承,《禅说庄子》为其得意之作,其中尚有“朝彻”“天籁”等内容,极为精彩 好东西,要好好领会 恩,我也认为是好东西,只是这个“好”字是用来修正自己的认识而已。我始终认为,一个真正有修为的人不会跑出来胡扯自己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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