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去流浪》
作者笔名:东方木转载自06年12月《读者·原创版》
近几个月总是看到一些类似的新闻:《4名聋哑人拐骗8名聋哑学生逼其外出偷盗》,《5个聋哑人蜗居一室偷盗忙,少年“学艺”不专被打》,《聋哑人偷盗不成被捕抽鲜血》等。那些被骗的聋哑人真让人同情,他们本应受到更多的关爱与帮助,却被人欺骗和利用,沦为犯罪分子。他们的一生谁来负责,是否就因为他们背负着特殊的残疾烙印,就应该被冷落、排斥,甚至抛弃。这些聋哑人大多是被骗去的,一旦进入犯罪组织就很难逃脱,一生也就这样度过了。
我看着这些报道,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既惊恐又担忧,因为我的侄子就是个聋哑人,17岁离家出走后,至今没有音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17年的岁月在他的心中留下过什么。
他的名字叫马小宇。
出生
那是一个冬天,小宇来到了这个世界。迎接他的是漫天飘舞的雪花和我们一家人的温暖的笑脸。他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惊喜。
因为如愿抱上了孙子,那些天母亲非常非常高兴,不知疲倦地忙里忙外。杀鸡、去毛、清洗、剁块、炖烂、盛好,送给躺在医院病房里的嫂子。几乎天天如此。以至于后来我嫂子听见鸡字就反胃,闻见鸡汤味就想吐。可见母亲当年对嫂子是多么好,生怕亏待了她。
嫂子则理所当然地成了家里的功臣,她把小宇当成了一块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刻也不愿意分开,实在太累了才让我母亲替她抱一抱,母亲则受宠若惊般地欢喜。哥哥只会在一旁傻笑。父亲在屋外干起了从来没有干过的家务活,而备受冷落的我则坐在门口,无聊地晒太阳。小宇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漂亮,而且越长越漂亮。睫毛浓密而上翘,睫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可爱的嘴、粉嘟嘟的小脸都是那么的惹人怜爱,他简直成了我们全家的荣耀。
小宇百天的照片被放大,挂在我们家的墙上。小宇穿的用的都得是新的,别人家小孩用过的,哪怕八成新的,家里也会婉言谢绝。虽然那个时候,父母为了哥的婚事还欠着一屁股债,可这丝毫不影响小宇的幸福生活。
小宇留下的所有照片,全是2岁前拍的:他学走路时笨拙的姿态,他站在花丛中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眼泪还挂在脸蛋上的怜爱模样……这此都是哥嫂拍的,每一张相片里的小宇都是那么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如果从相片来看一个人的成长,那小宇好像只长到2岁便停止了。后来他的成长就没有了记录,只能凭我的记忆了。可在他17岁离家出走以后,就连记忆也没有了。
那两年的小宇是幸福的,那两年我的家被幸福的小宇幸福着。
不幸
然而,不幸如约而至。
快2的小宇还不会说话,家人也没太在意。因为我和哥都是2岁才学会说话的,我们都以为这孩子也是说话比较迟缓而已。可是一次偶然,母亲惊恐地发现:小宇根本听不到声音。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小宇站在小车里玩耍,母亲左手端碗,右手拿勺,边敲边喊:“小宇吃饭了,看奶奶给小宇做的什么好吃的呀。”母亲连说了三遍,小宇依旧目视前方,无动于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母亲,她慌忙把父亲叫来,又把哥嫂叫来,希望人多势众能压住心底丝丝上升的恐慌。我的家人都悄悄站在小宇的背后,喊叫、拍巴掌,弄出各种声响,可是是小宇就是不肯回头。
我的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他们被这意外的恐惧吓住了。
这真是一场灾难。
这真是一场注定的灾难。早在小宇出生前6个月就已经注定了。
小宇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命运打上了特殊的烙印。那时身怀有孕的嫂子不小心感冒,发烧,还严重腹泻。不知她身怀有孕的医生给她打了几针后来被禁用的药。就是这几针改变了小宇的一生。
是不是一次小小的偶然,就注定了生命中那么多的必然呢?
我的家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中,叹息声和抽泣声此起彼落,只有天真的小宇依旧站在他的小车中,手舞足蹈。他还不知道他将面对怎样的命运,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母亲和嫂子不再抱着小宇走东家串西家了。不管小宇是笑还是哭,我的家人均以沉默对待。
小宇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不知道清晨的鸟儿叫的多么欢畅、多么悦耳,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音乐的东西可以抚平人的忧伤。他的世界是安静的,可绝对的安静却是苦闷而躁动的。所以他不安而好动,沉默而执拗。他比别的孩子挨了更多的打,因为他不“听话”;小宇一天天长大,和别的孩子一样爱奔跑,爱嬉闹。为了怕小宇出事,也为了省心,哥嫂总把他一个人关在房子里。他有时也会偷偷地溜出家门,去找别的小伙伴玩,可那些小孩总是排斥他、打他、骂他,拒绝他加入他们的游戏。
孤单的小宇常常忘了回家的路,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而我总是被家人指使着去找他。四五岁的他,走在小城并不繁华的街道上,看着大街上边走边笑的人们眼里满是恐慌。他不明白,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和别人不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和他玩,没有人有一丁点的耐心陪陪他。
哥嫂开始还寻医问药,可一听说治病的药很贵而且还不见得有效果时,他们就有些不情愿了,开始拖拖拉拉,只说等孩子长大点再说吧。等小宇长到5岁时,哥嫂又生了第二胎,还是个男孩,叫小文。
小宇有了弟弟,他的病自然而然就被一拖再拖。他慢慢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弟弟
小文的出生使我的家又有了些喜悦,毕竟这个孩子很健康。只是我的父母越发地牵挂小宇,每星期去哥嫂家看一次,也基本上是一坐下就把小宇宙拉到身边来,看看他变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
因为有了小文,小宇竟有些兴奋。他非常爱他的弟弟,他很愿意守护他,他不让陌生人抱弟弟,自己则常常趁机抱一抱,又赶快放下,怕嫂子冲他吼:“你要是把弟弟摔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小宇虽然听不见,可是他可以看见,而且他很聪明,从小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嫂子那张愤怒的脸,小宇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文刚会走路时,他牵着他的小手在附近的小树林里玩,非常负责地当起了保镖。小文会对他笑,会张开手让他抱,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了。快乐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小文长大了。
弟弟长大后慢慢知道他的哥哥是个哑巴,小文也学着我嫂子的样子,开始疏远他,开始嫌弃他。每当小宇找他一起玩时,他会很冷漠的走开,头也不回,任由小宇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恨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哑巴哥哥,他的这个哑巴哥哥常使他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觉得实在是丢人。
小文从来不主动提起他有一个哥哥,可总会有小朋友大声说:“你的哥哥是个哑巴。”小文就说:“我从来没有理过他,他啥也不懂,连字都不认识,我才不理他呢。他不是我哥,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他。”“那你叫他什么呢?”小朋友问。“他又听不见,叫了也白叫。”小文满脸无辜地回答。
弟弟长大了,再也不理他了。
上学
小宇和别人的交流很困难。原始的咿呀声和简单的手势就是他所有的表达方式。而我嫂子就特别不耐烦,不只一次看到我嫂子用手戳着小宇的脑袋:“吃,吃,就知道吃,早知道连话都不会说,生下来就扔了。”小宇看着妈妈对他说话时的恶劣表情,还有恶狠狠的眼神,周围人们奇怪的神态,他小小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可他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他总有些气愤,他会皱着眉仰着脖子盯着妈妈,坚持很久。我拉他的手让他回屋,他使劲地甩开,看都不看我一眼。旁边的人就笑:“看,看,他还生气呢!”“听都听不见还知道生气。”嫂子板着脸连扯带拽地拖着小宇回了屋。我以为他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哭泣流泪,可是他没有。
小宇也是无畏的,他没有因为那么多的厌恶表情,那么多的冷漠而变的胆小、怯懦。他依旧大声地“啊、啊”着,双手不停地比划着,想让大家都懂他。面对他的努力,哥是从来不理会的,嫂子最多上来一句:“哑巴话还多!”
哥嫂认为只要让他吃饱、穿暖就行了。“这已经很不错了,比街上要饭的可强多了。”
小宇9岁了,早超过上学的年龄了,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宝贝弟弟也才四岁多,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让他上学心疼钱,不让他上学又说不过去。父母都说了很多次了,况且也不能让邻居说三道四呀。哥嫂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让小宇上学!于是,小宇终于去聋哑学校上学了。他看着他的新书包和新文具,高兴得不得了,兴奋得了不得。我很少见他这么激动过,他也就不自学地“啊、啊”叫着,惹得嫂子又是一顿训斥:“把人叫得烦的,赶紧走吧,离我远点,让我也清静清静。”小宇好像听见了一样,看了嫂子一眼,又冲我无声地笑了笑。
小宇上了一年就不上了。据说学校太远,学费太贵,他一个人不安全,反正就是不上学了。嫂子又说了:“这样也好,还能省钱,哑巴上学纯粹是浪费。学完能干什么呀,能考上大学吗?能找到工作吗?还不是在家混日子。”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因为几乎没上过学,小宇没识几个字。
没有学上的日子,小宇帮着哥嫂做生意,干些力气的活。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出的力气也越来越多。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宇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了,和我哥一起进货,回来吃点东西,再卖货。中午吃完饭再卖货,然后回去做晚饭,吃完晚饭要赶快睡觉,第二天早上还要早早起床。天天都是如此。“小宇是一个不错的劳力,用不着发工资,还很听话。”哥笑着对嫂子说。
出走
小宇14岁的时候失踪过两天,那时家人正忙着过年,没有投入太多的精力寻找,一个哑巴能跑到哪儿去呢?知道他自己活不下去了就会回来的。
果然,两天后小宇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他脸色乌青、浑身发抖、衣服湿透,是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回来的。谁都不知道那两天他去了哪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听母亲说他再晚回来一天就会被冻死的。
他想要去哪儿呢?去找一个没有忧伤、没有孤单的世界吗?这个单薄的少年成了我的牵挂。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我去找还躺在床上的小宇,让他起床吃饭,这个孩子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做剪纸。
我们也一直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没有办法交流、沟通。不知道他那寂静的世界会不会像无声电影那样,只有黑白灰三色呢?
我只好坐在床边等他,小宇放下剪刀,把剪纸展开,居然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小宇双手比划着把剪纸递给我,意思是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多么乖巧而单纯的孩子啊!我抱住他,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那一刻,我看见小宇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里面似乎储着一团浓浓的雾。
转眼间,小宇16岁了,外表已经是一个大小伙了。可我看他的眼睛,却觉得他还是1岁的小宇,眼神清澈,满是单纯。
多病的母亲和怕事的父亲对哥嫂一家的生活无能为力。他们不愿听到有关哥嫂家的任何事,他们老了,也管不了,只好眼不见为净。我经常听见母亲的叹息:“唉!娃也真可怜,以后的日子怎么活呀。”在小宇离家出走后的日子里,母亲更是经常抹着眼泪说这句话了。
17岁的时候,小宇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正是春暖花开。
小宇不会打哑语,更不认识几个字。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生活了17年的家。
家人也找过,还报了警,有几个哑巴比划着说小宇去南方挣钱了,但不知具体的地方。有一个年纪大点的、懂哑语的中年人说:“你们不用找了,找也没有用。他是和别的哑巴商量好一起走的。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南方那么大怎么找呀。好的话,他还会回来,不好的话……那就难说了。”
小宇还会回来吗?
时间长了,家人慢慢就放弃了寻找。哥嫂还是和以前一样过着不紧不慢的日子,像别的三口之家那样看着挺幸福的。不过他们曾有过这样的抱怨:“真是命苦,把他养大容易吗?正该他出力的时候,他又跑了,太亏了。”
后来,我才知道,小宇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曾对哥嫂说过他要走。经我哥回忆,那天吃过晚饭,小宇比划过,意思好像是要走,只是那时哥嫂正看电视,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行了,行了,话多得很。”小宇就安静下来,第二天,他没拿任何东西就走了。
小宇离家到现在已有四五年了,这期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就像花瓣上的一滴露水,蒸发了,不见了。
我想他是去流浪了。
现在没有人再提起过小宇,好像他不曾在我们家生活过,好像他是一个过客,住过几天就走了。
他就这样的离开了我的家人,不知他现在的处境是否险恶,不知他是否能吃饱饭,不知南方暖暖的太阳能否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注:南方的冬天虽只有零度左右,可却也是彻骨的冷,也是能把人冻坏的,乞求菩萨保佑!)。
但愿他身边的人能善待他,并为他指明回家的路。
算算小宇也有二十一二岁了,不知他恋爱没有。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事,他总该拥有一样吧!
[ Last edited by 慈航广济 on 2007/1/11 at 19:52 ] 小宇啊, 我除了为你祈祷还能做些什么? 你的心灵曾经受过怎样沉重的伤害?
..
我18岁的时候, 在娄底火车站遇见一个11岁的流浪儿, 他主动跑过来同我玩, 我们一下就熟了. 他告诉我他是重庆的, 被爸爸带到了这个火车站...
我问他, 愿不愿意同我回家? 他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 摇头了. 他把我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冬天的时侯, 我又去了娄底火车站,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男孩的身影, 我问了车站工作人员, 被告知他已经离开了. 我又问, 他有厚衣服穿么? 答道, 周围有些居民经常送吃穿的给他. 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就什么都不说。祈祷小宇一切都好。快乐健康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