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行 发表于 2007/12/12 03:32:52

疯狂的青蒿素:一场15亿美元的泡沫

作者: 邢少文

和川湘生化、裕通生物一样面临着停产、关闭的企业并不止一家,据不完全统计,在过去的三年中,有接近100家生产企业贸然进入青蒿素生产行业
  一种味苦的植物青蒿草,让中国人尝到了狂热也尝到了苦涩。
  2005年,青蒿素的价格,从每公斤2000元飙升到8000元,其原料青蒿草被称为“植物黄金”。两年后,又快速跌至1300元。到2006年年底,全国青蒿素种植面积近80万亩。许多地方政府将扶持青蒿素种植作为一项“支农”工程。如今,青蒿素正在面临着严重的产能过剩和库存危机。
  三年时间,中国青蒿素产业经历了一系列的喧嚣、争议、泡沫与幻灭。让人深思的是,在通向世界制药采购链上,中国的青蒿素狂热是靠一根模糊不清的细线维系。
  虚构的需求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提供给本报的数据,2003年,通过WHO代办采购的青蒿素类药物数量为200万人份,2004年则迅速增加到3000万人份。2005年的预测需求量则为7000万人份。但2004年,WHO预测诺华公司生产的固定比例组方(ACT)药物复方蒿甲醚(一种抗疟疾药物)2006年的需求为1.1亿人份,2007年为1.85亿人份,2008年为2亿人份。
  在抗疟疾药物主销售地的非洲,抗疟药物的销售渠道,一种来源于WHO依靠国际援助基金进行集中采购和免费发放;二是国际组织将一部分全球资金和募集款分给非洲各国,由非洲国家公立医院实行政府采购;三是本地区药店、医院、诊所的销售。前二者被称之为公立市场,后者为私立市场。公立市场一直是抗疟药物销售的主渠道,约占总销售规模的80%。
  2003年,WHO从诺华采购了150万人份的复方蒿甲醚,2004年,WHO代办采购的主要资金来源――环球基金要求诺华供应1000万人份的复方蒿甲醚。如此意外的爆发式需求,导致了诺华由于青蒿素原料的短缺和产能的限制而不能满足供货,根据诺华(中国)给《第一财经日报》提供的数据,这一年诺华只能供应450万人份的复方蒿甲醚,缺口达55%。
  2004年WHO预测和订货数据的忽然放大,引发的另外一个理解则是青蒿素类药物市场的扩容,这一年,关于“青蒿素产品将在世界市场上形成15亿美元的销售额”的说法被广泛报道和引用。
  但事实上,根据记者的查询,早在2000年甚至更早,在有关的科研单位、企业和政府的各种报告中,已经出现15亿美元销售额的描述。
  但无论是诺华,赛诺菲还是WHO,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都否认了曾经作出过“15亿美元销售额”这样的预测。
  15亿美元的说法,是国内自己的一种算法,2000年的时候,中国的青蒿素类单方药物在国际市场的终端价格约在每人份5美元左右,在WHO有关报告说全球疟疾病例人数是3亿~5亿人时,简单地计算,得出了一个15亿美元的数据。一位有着10多年青蒿素行业从业经验的人士说。
  而实际上,2004年时,诺华供给WHO采购的复方蒿甲醚价格为成人2.4美元/人份,儿童减半。即便到2005年,WHO用于采购抗疟药的援助资金也不超过8000万美元。对于贫困的非洲地区而言,患病人数与获得药物救济人数、实际购买人数有着巨大的差别。
  但正是在“15亿美元”这一数据以及原料供应短缺说法的引领下,2004年中国青蒿素产业开始了一轮大跃进。
  “植物黄金”生产大跃进
  “青蒿素生产商从原来的3家一下子扩大到100多家,从各行各业涌进来。”中国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商会中药部主任刘张林对本报记者说。
  这一现象在2006年10月全国卫生产业企业于重庆召开的一次青蒿产业发展高峰论坛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从参会者的名单上看,与会近100家企业中有80%~90%的青蒿素生产商都是非制药企业出身,“很多都是小化工厂、私人老板。”一位与会人士告诉记者。
  伴随着青蒿素生产厂商的增多,下游的青蒿草种植规模也在扩大。根据各方面的公开报道和资料,种植区域遍布重庆、四川、湖南、云南、贵州、安徽、广东等地。2005年,光重庆地区种植面积就超过20万亩。而事实上,2004年以前,提取青蒿素原料的蒿草大部分是来自重庆酉阳的野生青蒿。
  许多地方政府将扶持种植青蒿草作为一项“支农”工程,重庆秀山、湖南吉首、隆回等地还成立了青蒿素开发办公室或产业发展协会,并有地方政府承诺与农户进行“订单式生产”。
  2005年,青蒿种植及提取热情达至高潮,这一年在重庆酉阳、丰都等地出现了蔚为壮观的“青蒿抢购战”。蒿草未到收割季节便已被收购。蒿草的价格从每公斤2元多涨至了10元,青蒿素原料的价格也从2000元/公斤飙升到8000元/公斤,成了不折不扣的“植物黄金”。
  而事实上,这些行业新进入者的供货目标,主要依赖的正是最大的采购商诺华公司,国内三大青蒿素制剂商华立医药、昆明制药和桂林南药都拥有自己的青蒿种植基地,华立医药同时也拥有自己的青蒿素原料提取商。中国青蒿素原料虽提供给印度、柬埔寨、越南等国,但所占比例并不大。
  泡沫破灭
  好景不长,在2004~2005年急剧扩张的青蒿素产业,至2006年便开始危机四伏。
  出乎意料的是,2005年,WHO调低了2006和2007年的复方蒿甲醚需求量预测,2006年为7200万人份,2007年是1.1亿人份,2008年是1.35亿人份。比2004年的预测分别减少了3800万人份、7500万人份和6500万人份。而根据诺华提供的数字,2005年,诺华实际发往非洲的复方蒿甲醚仅有900万人份。
  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用植物研究所广西分所副所长马小军曾做过全国青蒿种植调研,“按照2006年全球公立市场青蒿素原料需求计算,大概需要青蒿叶2.8万吨,如果种植青蒿每亩产量是150公斤,那么实际20万亩左右的产量就能满足全部市场需求。但2006年全国青蒿种植面积接近80万亩(实际保苗大约30万亩)。”他说,过剩成了不争的事实。
  另一个对中国企业不利的消息是,2005年,英国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刊登了一个研究团队关于在西非发现疟原虫对青蒿素类药物出现耐药性现象的报道,在2005、2006年WHO召开的抗疟国际会议中,多次要求生产企业停止销售和宣传青蒿素单方制剂。这对当时为WHO提供单方青蒿琥酯的赛诺菲公司和生产单方制剂为主的中国企业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也导致中国企业对青蒿素原料需求的减少。
  原料过剩的直接表现便是青蒿素原料价格的高台跳水。从2005年高峰期的8000元/公斤一路下滑至现时的1300~1500元/公斤,青蒿草更是2元/公斤以下都无人收购。
  2007年全国青蒿种植面积大幅回落,根据重庆酉阳县政府消息,重庆境内青蒿种植回落到10万亩左右,其中一半以上属于企业种植基地。同样的情况也在湖南和广西出现,据湖南企业估算,湖南的种植面积只有3万亩左右,仅为2005年的20%。
  来自国际组织疟疾风险基金(MMV)在2007年6月泰国会议上的预测,中国青蒿素原料的库存约在100吨。而国内亦有数据说在150吨。
  与此相对应的是,诺华自2004年以来,在中国采购的青蒿素原料一共仅约120吨,这其中还包括了2008年的储备量。而20吨青蒿素原料,已足够生产6000万人份的复方蒿甲醚。
  时至今日,记者拨打众多2006年曾参加重庆青蒿素发展高峰论坛的青蒿素生产企业及地区青蒿产业开发办公室电话,不是已不再生产,便是已解散。
  尴尬诺华
  相当一部分的意见认为,现时国内青蒿素的过剩局面与WHO 2004年发布了关于复方蒿甲醚需求量增大,但目前缺货紧张的消息,以及多家国内外公司在中国传递将大量采购青蒿素原料的消息有关。
  川湘生化有限公司董事长苏万能此前曾对本报记者说,诺华2005年多方面考察国内青蒿素生产厂,正是在诺华考察后,诸多企业纷纷投入青蒿素生产,但由于随后诺华方面并没有依照口头协议兑现订单,因此,此前投产的企业纷纷陷入困境。
  对此,诺华方面一再公开表示,诺华未曾给这些企业作过采购的承诺,包括口头承诺,均是这些企业主动向诺华提出采购的请求。
  与此同时,WHO对复方蒿甲醚的实际采购量与预测出现的偏差也是受指责对象之一。
  “诺华很冤,WHO也很冤。”根据诺华方面给本报的解释,2004年4月环球基金(WHO代办采购抗疟药物的主要援助基金)同意采购复方蒿甲醚时已经过了青蒿制种和种植季节,这造成了事实上的原料紧缺,诺华无法满足供货。而2005年诺华根据WHO修订的预测生产出了3300万人份的复方蒿甲醚,但由于多种原因实际发货到非洲的数量仅有900万人份;2006年诺华生产和发运了6200万人份,相当于实现了2005年预测,出现了延误。
  根据记者的了解,在2004年之前,诺华复方蒿甲醚的原料蒿甲醚和本芴醇主要从昆明制药和浙江新昌制药固定采购,没有与中国青蒿素生产厂有直接关系。2004年由于WHO订单大幅增加导致原料紧缺,诺华开始转向自主采购部分青蒿素。
  “2004年的时候昆明制药的蒿甲醚原料生产能力只有3吨/年,远远满足不了诺华的需求。直到2005年包括昆药、诺华和新昌扩产之后,产量才达到了40吨。”诺华有关方面说。
  而对于历年预测与实际采购误差,WHO回应本报采访时则说:“在没有历史销售数据、采购基金的不可预测性以及缺乏疟疾流行的发展中国家公共部门的可靠的抗疟药消费数据的情况下,预测新药的市场是很困难的。不断调整,就越接近真实的需求,预测也就越准确。”
  谈到2005年复方蒿甲醚实际发货量的剧减,WHO方面表示:“环球基金2005年的疟疾捐赠计划(第5轮)的低审批率,造成了复方蒿甲醚以及其他ACT药物市场需求的锐减。”
  行业协调不力
  和川湘生化、裕通生物一样面临着停产、关闭的企业并不止一家,据不完全统计,在过去的三年中,有接近100家生产企业贸然进入青蒿素生产行业。
  苏万能的工厂已经停产青蒿素原料,“都是让媒体报道给害的。”11月中旬,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采访时他有些恨恨地说。而同处四川的裕通生物有限公司董事长林明刚也给了记者几乎相同的回答。
  三个月前,包括川湘生化和裕通生物在内的18家青蒿素生产厂家曾给瑞士诺华制药公司递交了一封“公开信”,埋怨诺华曾给过其采购青蒿素的“口头承诺”,但却没有实现。后经媒体报道,未曾想却给自己带来了更加被动的局面。
  “在2004~2007年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生产企业参加的多个国际会议上,WHO都公布过最新的青蒿素药物需求预测。在2005年和2006年在中国召开的会议上还向政府官员和制药企业作了陈述。”WHO在接受本报记者关于历年预测不准带给中国企业生产的不可预知性时这样回答。
  但遗憾的是,这样的信息并未能及时地传达到当时正处于高热状态下的中国青蒿素生产企业那里。
  “自1989年中国青蒿素研究指导委员会解散后,企业、政府层面与WHO没有进行专门、必要的合作和沟通,而企业因体制管理和渠道问题也缺乏与WHO的紧密合作。”业内人士说。
  这种状况在2004~2006年中国青蒿素发展混乱之时体现无遗:缺乏权威的数据发布平台导致信息不对称,数据被错误地夸大化;青蒿素的种植缺乏必要的指导和规范导致盲目种植和收割;青蒿素原料生产缺乏应有的技术标准和准入门槛,导致大量未通过GMP认证的企业涌入,假冒伪劣产品也大量出口;青蒿素制剂企业对WHO认证缺乏足够的经验,缺乏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的支持,市场开拓比较困难。
  事实上,青蒿素行业由于前端属于农业,后端属于制药工业,成药环节又是中药与西药生产特点的结合,临床应用于抗疟疾,行业的管理横跨了多个部门,包括商务部、卫生部、药监局、科技部和中医药管理局,没有专门的协会和机构进行协调,难以有序。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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