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 发表于 2005/7/29 20:16:24

沈从文先生旧文二则

鸭窠围的夜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滩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金光,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须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木筏,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还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
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
    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商人,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得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
我那么相近。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当地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 Last edited by 莲华 on 2005/7/30 at 12:26 ]

莲华 发表于 2005/7/29 20:22:03

沈从文说检讨

我名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快20年了。并无任何一门专长,只不过是个常识比较丰富的文物工作者而已。一个国家历史博物馆,问题多,杂事多,对内,对外,要的常识也格外多。所以我始终不离开。工作十分琐碎寂寞,通无所谓。文化大革命以来,被称为反动专家“权威”,快3年了,要承认,没有这个资格;要否认,没有分辩能力。血压长在200以上,心壁磨损已无复原希望。写检讨,写来写去只是消极认错,积极性却在相对消耗,不是办法。因此写这个信,陈述一下检讨到和不到处,供上面参考。

  我是个五四以后旧文人,卅年中写了几十本坏小说,在旧社会起过一定有害作用,对于促进新社会的产生,无丝毫贡献可言。解放挽救了我。经过长期学习,几几乎每年都自写份“自我检查”,而用一个“补过赎罪”心情,在历史博物馆午门楼上陈列室和库房转了整10年。一切常识就由于这个实践基础上得来的。给我机会再去人民大学教书,怕犯错误,不敢去。勉励我再去写小说,缺少新生活经验,不敢去。虽有个作协会员名分,在博物馆则算是“研究员”。除了62年在参观井冈山时,写了几首旧体诗,发表于《人民文学》,此外只在最近写了首《巴黎红五月》(被小将搜去了)半新不旧诗,还像个样子,别的全说不上!事实上,我整10年中,实心安理得极其乐意一面学习,一面作个普通“说明员”,进行自我改造的。即或在某些公众场合,为外面集体观众介绍商讨某一专题性文物问题时(例如外来大专史学系或陶瓷学院、丝绸学院实习生介绍材料,或带丝绸去宁、苏、浙为工人展出协助生产时),也首先不忘说明自己身份位置,只是一个“普通说明员”,“普通工作人员”,既不是什么“专家”,更不是什么“领导”。因为除做事外“名”和“权”对我毫无意义。我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过去在写作上我“自以为是”,犯过极严重错误,在新的工作中,总希望不再出乱子就好。即或遇事相当谨慎,并且永远是用《实践论》指示求知识的基本方法,去反复求证。实物不足,再结合文献去相互印证。由于学习主席著作理会不深,应用到工作实践上,只是点点滴滴,特别是个人过去史部学底子极差,因此实物接触虽比较多,而到结合文献互证时,取得的成果,还是极其零碎。且不断的会犯提法上或结论上错误。学习为人民服务,虽热心有余,但认识不足,例如正当新历史戏流行时,我对于好几个新历史戏,如《屈原》、《蔡文姬》、《胆剑篇》、《文成公主》《武则天》等等服装道具,都提供过材料。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工作组时期,说我是“反共老手”,后来群众改成反动专家“权威”。直到如今。

  照我自己认识,过去写作上所犯错误,除50年即写过较长检讨公开发表,且经港报转载外,此后还不断在别的方式上,一再检讨过。这一次又向革命群众作过几次较深刻书面检讨。关于近18年工作中的大小错误,又另外检讨,举出大小60事例。有不够处,也难免有过分处。比如检查中自以为是“蒋介石王朝的点缀品”,和事实即不尽符合。54年从香港《文汇》或《大公报》传来消息,即提起过,我“所有作品,在台湾均禁止”。受禁止显然即可说明问题,对他们不利才受禁止!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人作品,似即并不闻有同样遭遇!所以说,我一切作品都有利于国民党,给三四十年代人说来,似不可信的!

  我生长于湘西苗乡小县城,虽来到大城市已半世纪,还在几个大学鬼混了20年,乡下气质始终并未去尽。对工作还有热情和耐心,能克服学习方面的种种困难,最初即一无所知,到一定时期,总可望把它搞通、学好。做事从不走捷径,投机取巧。但应付人事,却极端拙劣,无知无能,毫无机心,不会处理,不明世故。比如本馆有5位馆长,18年来就有好几位馆长家中,我始终还未到过一次。即此一事,便可知我那里会对馆中“争权”“争位”有什么野心兴趣?

  “能处常而不善应变,能任劳而不善任怨。”缺点显明,无可讳言。因此弱点,在冲击中报废,也十分自然。

  比如说,我搞的综合文物,是种十分费力不讨好,科学院或大专院校史学家照传统习惯,从不承认这也算得是什么学问的。至多叫个“万金油”,毫不觉得重要的。只有我自己明白,一切文物制度常识,若比较丰富踏实,对各方面都还有帮助。除本馆陈列说明应用得上这种“万金油”,其他专题性博物馆,如军事博物馆古代部分,除兵器本身外,如何应用作战,以及如何作战宿营,步骑配合……都得从形象取证!此外乐舞博物馆,服装博物馆,陶瓷、丝绸博物馆,有需要时,我的常识,都或多或少可提供些资料,配合服务。此外常识当成副产物,至少还可用于两方面。

  一是大专院校文史系教古代文学或史传文章,会遇到一系列东东西西,说不清楚,注不明白。查书无可查,查到了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博物馆却有上百万实物睡在库房中,无人过问。教书的永远是停顿到抄来抄去阶段,从来不会有人想到郑玄、刘熙博学注不清楚的事物,我们生长在毛泽东时代,认真学习《实践论》,能有所会通,就会把它弄得十分明白清楚。而且还可以成为“常识”。记得为解决科学院文学所注解古典文学的麻烦,即曾正式向何其芳建过议,要正视这个问题。从所中抽调个年轻研究员,来馆中学习,或带着问题学,或广泛学,有二三年时间,帮同他搞点资料,用处大而多!不重视,因为前无此例。事实即是老办法抄书,极省事。新方式,一样一样学去,较困难。所以也可以说这份副产物虽有用,还不得其用。这里也似乎即有唯心唯物两条路线的斗争!

  其次,即用来破除历来传统鉴定字画旧方法形成的一切老迷信,用处更大。不问是什么“徽宗”“高宗”“章宗”“乾隆”的皇帝题字作诗,还是近千年来的名士专家题跋鉴定,一用衣冠器物制度常识作新的综合分析判断,许多名画珍图产生的年代、作者,就成了问题。或许有的“国宝”,便成为假的破烂,成为“参考品”或“处理品”。这从实际说来,我用的新的唯物的鉴定方法,正是破除帝王名流专家“权威”迷信最有力的工具,工作是值得鼓励,值得推广,还可望从不断充实改善中,成为毛泽东时代用《实践论》为学习求知识基础,来破旧文化中字画鉴定法积习迷信十分有效的。是用土方法战胜洋教条旧传统一项新试探。工作本来是进取的,向前的,同时也近于革命的。可是若尽把我向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推,我既毫无能力来作任何分辩,也不可能来和这种传统荒谬进行斗争了。不过心理殊觉得“真可惜,这一冲,别人可不当回事,我这脆弱神经可全崩溃了。许多对于打权威共同提高所作的努力,全完事了。对国家说,似不大经济!”因为据我所知,训练一个文史教授或专家,还比较容易,训练一个“有常识”的文物研究员,而这份常识又纯粹奠基于一个“物”的基础上,实在不容易。这从国内文博现状也可以明白了。学院式学考古,懂金石文玩的人,有的是。有文物常识能有所会通,应用到工作上能有所发明,有所发现的可并不多。

  据我所知,文物界鉴定字画方法,是有路线斗争的,目前还是在旧式唯心论或经验论专家“权威”占一面倒势力。一切听他们的意见,浪费了许多国家钱财,收了许多时代有问题,作者有问题,又或从个人趣味出发,用高价收了许多不必要的文人写意画。皇帝全死了,专家“权威”也死了,他们共同对这幅画作成的荒谬鉴定,却并不失去作用,无人敢于怀疑。

  前几年,旧文化部花了许多钱,聘请了几位海内著名字画鉴定家,去全国鉴定“国宝”时,我只除了看本馆藏画,可以列席,过故宫看重要名画,即请求列席,也不许可。至于跟着全国去学习,更无可望了。即明白知道,一谈起“南唐”、“宣和”、“绍兴”等装裱、隔水、引首、册页面等等,必然会要牵涉到绫锦时代、名目问题,无从含胡。有关这部分材料,我应当有较多发言权,不见过不明白的,也应分让我有机会看看。因为明明白白国内懂这一行,学这一行没有几个人。何况我去对他们工作有显明帮助,还是不让我去。主要理由就是我不懂字画。事实上,有千百种专家“权威”不易判断时代的画幅,特别是人物故事画,或有车乘马匹日用家具的山水卷子画,从衣服制度和身旁携带日用家伙等文物常识,都可以得到许许多多有力旁证。可以帮同判断出相对年代。

  例如马匹装备,从头到尾,都充满时代特征,更容易并合其他材料,判断年代。即或只是一只孤立的鹰,鹰脚下站的那个锦垫,若上有花纹,也即是一种线索,还可以估计出年代!但要的是对这样那样都“有常识”,若极端轻视常识,那自然就只好大家围着画猜谜子了。就我所见,《洛神赋图》、展子虔《春游图》、韩氵晃《五牛图》、《韩熙载夜宴图》……有的花了几百两黄金买下,有的还派了人去香港花了若干万港币收回,目前都当成“国宝”看待。用我的赏识来破,时代作者就都不可靠,都有问题。有一画还假得十分可笑的,即受专家特别称赞的《五牛图》。

  正因为旧文化部领导人,只知重视专家“权威”,而轻视文物“常识”作用,所以从不要专家也认真学学“常识”。记得历博十多年来曾举行过一系列文物展,对于古文化史有千百种新材料出土,千百种新问题发现。我长时期在陈列室作说明员,就从无一个什么“艺术家”或“专家”或大学文史教授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大多溜了一转,就不见了。似乎什么都不必学,一看即懂,这是可能吗?

  例如故宫有个鉴定字画大专家,有一年,把一幅元人画戴罟罟冠小画,照什么“御题”、“御览”称作契丹画家胡虔作品,陈列出来。我曾好意告他:

  “这不会是胡虔。”

  当时就悻悻然说:“你怎么能断定它不是?”

  “因为帽子不是。”

  “胡虔时女人就不戴这种帽子?”

  我明白他一面是不承认我对字画有发言权,其次是相差300年契丹和元蒙妇女帽子的区别他毫无兴趣,就不便告他“那帽子用的是什么材料做的也知道”,不再说下去了。

  这小小事例,并不妨碍这个专家的真正长处。但也可以看出,用《实践论》求知识方法学来的广泛文物常识,作为有力的武器,来攻打文物界字画鉴定“权威”顽固堡垒的工作,还未真正开始。工作也还十分艰巨。因为首先是搞文物工作的人,即还有大部分不知重视文物常识,依旧迷信“权威”,绝想不到坛坛罐罐、花花朵朵、桌子板凳、事事物物,若分别明白它个别历史发展性,和彼此相关性,用来鉴名画,打权威,判真假,定时代,是种有力武器。用得其法,即或不起主要作用,也还可以起辅助使用。若搞文物的还多不知手中有武器可用,至于写美术史的,居多手中只是一支笔,除了结论照抄,自然就更说不上特殊眼光了,这人文笔越好,即只能越会夸大胡说,更加引人走入迷途,扩大艺术批评中唯心论市场。这市场,且因中央美院美术史系的设立,而加速扩大。

  所以我觉得这个方面的斗争,还是很不容易进行,可能还得经过些曲折,并不是短时期即可见功的。

  若我早日得到解放,短时期又不至于被高血压心脏病收拾报废,幸而能活得稍久一点,抢抢时间,挑几十幅被专家“权威”奉为“国宝”的名画,试用土方法学来的文物常识破一破,就这个领域的唯心唯物作一回较量,看是谁有道理,即可证明严格遵照主席《实践论》所指示我们学习知识的方法,得到的常识,将显示无穷威力。而所谓一堆皇帝和专家“权威”的鉴定,都可以怀疑,都可以推翻,还它个本来面目。

  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3年,各方面都取得全面胜利。艺术方面八个样板戏剧歌舞成就更为世界所公认。惟在文物系统方面,直到如今为止,多只听说某某金石专家“权威”,某某字画鉴定专家“权威”假公济私,营私舞弊,低买高价售出一经揭发,便搞垮了。从资产阶级思想行为私生活破,固然也是一种扫荡。但是他们在国内的“名家法眼”权威性,还是并不曾动摇分毫。甚至于在他们死去以后尚有长远影响,附着于那些名画中,流毒下去。

  如条件许可,又有需要,我希望能作个小文,先试来破一破。他们私生活已有了大量揭发,不待说了。即谈本业,从讲道理出发,也一定会把一些帝王名士、专家“权威”对于若干名画共同作伪造成的假象,用常识判断为“呀呀呜”,这个破便大大不同了。这是不甚费力即可作到的。

  若把我本人尽长远搁在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这种破的工作,是不可能进行的!

  (摘自《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莲华 发表于 2005/7/29 22:19:41

沈先生的检讨书,道尽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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