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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本网站上使用Cookie,包括第三方Cookie,以便网站正常运行和提升浏览体验。单击“全部接受”即表示您同意这些目的;单击“全部拒绝”即表示您拒绝非必要的Cookie;在西安长安区西翠花村,仁法法师默然静坐。1989年,比尔·波特探访终南山,写成《空谷幽兰:寻访当代中国隐士》一书。二十多年后,终南山的隐士们还在么? 谭道长是湖南衡阳人,他从南岳出家,卜居终南已经接近二十年。在西翠花山谷,无论隐修者还是普通的居民,对谭道长的修行有一致的认同和尊敬。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僮仆,窥室惟案几。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撰文:叶南 摄影:任超 比尔· 波特住在西雅图附近一个名叫汤森港的小镇上。他不事劳作,缺乏稳定收入,因此不仅不必纳税,还可领取政府每月三百元的食物补贴,相当于“低保”。好在汤森港面朝大海,气候温润景色宜人,一箪食一瓢饮亦可享受生活。享受之余,比尔锱铢积累,把自己平日参学的大乘佛经与珍爱的中国古诗慢慢翻译成英文,以“赤松居士”为笔名出版。不过,虽有版税润笔,却因读者寥寥,并不能改变他仰赖政府救济的穷人面貌。 他育有儿女一双,如今均已成年,由于家境太过贫寒,他们都没上过大学。长男在百货公司销售化妆品,次女是服装厂里的女工(没错,美国居然还有服装厂)。女儿的梦想是当一名服装设计师,但设计学院的学费太贵了,远远超出比尔全家的支付能力。 《空谷幽兰》让这一切开始发生改变。1989年,比尔· 波特探访了西安南郊的“隐士天堂”终南山,将沿途见闻记录整理成书,由美国一间小书商出版,问世后在英语世界并无太多反响。五年之后,中译本《空谷幽兰》在中国出版,奇迹般成为一本长销的畅销书。2004年,在把中译本的版权以对自己更有利的条件签给了一个更为靠谱的书商之后,他开始获得稳健的版税回报。两个月前在北京见面的时候,比尔告诉我,现在他终于付得出女儿上设计学院的学费了。他还用这些钱重新装修了家里的卫生间。 由此看来,比尔· 波特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赚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钱,去发达资本主义阶段花销,同时还能感觉很爽的人。 拜终南山的隐士们所赐,他在太平洋对岸肆虐正酣的经济危机中不仅毫发无伤,还迎来了自己的幸运之年:他的第二本书已经在中国出版,销售喜人;一家中国南方的电影公司在今年找到他,要根据《空谷幽兰》拍一部纪录片,跟他签了一份“改编”合同(“我什么也不用做,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钱,也许他们只是想让这事看起来跟我有关系,”他对我说);就连过去总是拒绝他的古根海姆基金会最近也破天荒地同意赞助他的新旅行计划,发给他一笔巨款:5万美元;《空谷幽兰》带来的名声还让他成为一名成功的导游,4月里,他带领一个庞大的欧美佛教旅行团在中国各地拜访名山古刹,据他自己说,报酬比以前偶尔客串导游时要好多了。 我突然意识到,《空谷幽兰》中所记,已是22年前的人事。 翻开这本22年前的记录,照片上46岁的比尔· 波特正当壮年,而今已是须发皆白。他在书里采访过的隐士们,更有一大半已经不在人世。我问他是否知道有谁22年来一直待在终南山,他搜肠刮肚一番,也只找到一位:净土茅篷的比丘尼乘波。回美国之后,比尔找出了乘波的电话发给我(“没错,隐士们现在都有电话了”,比尔在电邮里写道)。他还告诉我,净土茅篷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它已经被扩建成一座可以容纳许多人的寺院。 我一点不觉得意外。1989年到今天,我去过的许多地方已沧海桑田,而这也是中国人民早经习以为常的共同经验。终南山纵然曾经藏着百千隐士,可它毕竟距离西安城只有咫尺之遥。二十多年过去,隐士们还在么? 隐士们当然还在。这是比尔· 波特的书商给我的答案。他还特别推荐我去找一个当地人。“你一百个放心,张剑锋认识终南山所有的隐士。”张剑锋是位同行,他在西安编辑一份名为《问道》的系列读物,接到我们的电话,他善解人意地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山里一个叫作终南草堂的所在。 出西安城南,越少陵原,往东南方向由大峪口进入终南山,再沿大峪河蜿蜒上溯十余里,过大峪水库,五里庙,十里庙,就到了西翠花村。在村口弃车登山,山路沿溪流向上,一直延伸到山谷尽头一处草木葱茏的坳地。峰回路转,眼前闪出一道木栅,柴门上赫然写着:无预约勿进,下面还留了预约电话。我自分是预约过的,于是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正是“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节,院中阒无人迹,繁花似锦,桃花和棣棠正在怒放,芍药还只抽出肥硕的花蕾。花丛后,终南草堂建在山坳北端的缓坡之上,纯木结构,茅草结顶。草堂西翼的更高处,长发白衣、蚕眉凤眼的张剑锋与另外一名短发白衣男子正高卧于一方巨岩之上,以手指点着山谷里的景物轻声交谈,让我同时联想及校园歌手和下界的仙人。 短发白衣男子是来自南方的地产商人,也是《问道》的读者。当天早些时候,张剑锋邀他上山参观,为草堂的发展出谋划策。草堂所在的山坳占地只有十几亩,地产商给张剑峰出的建议是去跟村里争取更多的土地,最好能把整座山谷封起来,迁走村民,再把公路一直修到半山腰,建设商业、餐饮和住宿等等一应配套服务。地产商总结说,要把草堂做成有品位又赚钱的生意,需要达到一定的规模。 终南草堂算是张剑锋眼下运作的一个大项目,看起来他正在为这件事情烦恼。草堂与《问道》有直接的渊源,但它们最初的源头,还得追溯到比尔· 波特的《空谷幽兰》那儿去。 今年36岁的张剑锋三年前第一次读到《空谷幽兰》,那时他还是一名少儿图书编辑。和其他西安人一样,张剑锋热爱各种古老神秘的传统文化,他尤其惊讶于自家门口的山里就有隐士,而更令其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居然由一个外国人跑来发现并昭告国人。 2008年起,张剑锋以一己之力开始了对终南山隐修者的地毯式搜索——在西安人的日常语境里,终南山指的是西安正南方向,周至、户县、长安和蓝田四区县境内的秦岭山脉。它由百十条大致平行排列的南北向山谷组成,号称终南七十二峪,据说每道山谷里都藏着各式各样的隐修者。2008到2009年,张剑锋有一大半时间是在这些山谷里度过的。 一年之后,已经爬梳过几十条山谷的张剑锋开始编辑《问道》系列读物,紧接着,他又组织读者进山访道。2009年夏天,第一期“问道之旅”召集了三十多人,他们翻山越岭,寻禅访道,还在茅篷里与修行人同吃同住,尽兴而归。行程期间,张剑锋跟诸位同道公布了自己更进一步的想法:出资兴建自己的茅篷,用作共同修行的道场。正在兴头上的各位团员纷纷响应,最后共有16位具备一定财力的同道出资1万至10万元不等,发起了草堂项目,操盘者当然是张剑锋本人。我们到来时,终南草堂已接近完工,按照计划,它将在这个夏天正式启用。 2009年的第一期“问道之旅”堪称成功,每人将近3000元的团费让张剑锋略有盈余。参照这一成绩,他最初的设想是,16位股东凑出的百十万元用作草堂的基本建设资金,建成之后就靠“问道之旅”以及相关活动的收益来维持。然而让他郁闷的是,接下来两期问道之旅召募到的团员数量远远不及第一次。这意味着,原来设想的方案可能难以成立。16位股东财力不等,当前景变得不明朗,有些人可能不太在意,可也有人暗自着急起来。面对压力,张剑锋别无选择,只好开始操心赚钱的事。 说话慢条斯理的张剑锋聊起这些烦心事的时候,倒也没有显得特别着急。编辑《问道》以来,他自然饱受修行人的熏陶,如今自己也成了一名修行人。这次进山,他的主要目的是在这僻静山居进行为时一周的辟谷,这期间,陪伴他的是自己的父亲。老张在山里帮着照看工程已有一年多时间,耳濡目染,俨然已有向道之心。老父亲更因为常年喜欢蹲着,腿上的功夫比一般修行人还要好得多,双跏趺坐一个钟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送走地产商,张剑锋带我爬上草堂对面的山坡。两棵老松下,有石桌石凳,桌上居然还摆着一套功夫茶具。他从头顶揪下一把松针投进茶海,再用厨房里拎来的一壶开水泡了,斟在几个白瓷小盏里。张剑锋介绍说,这就是餐霞服气的修道之人常吃的“松茅”,以泉水冲泡也是佳茗。他自己先端起啜了一口,又连忙倒掉“水里有股怪味,可能是烧开水的锅做完饭没洗干净”。 张剑锋要开始辟谷了,在未来的七天里,他将只喝未经加热的山泉水。告辞之际,我向张剑锋打听终南山中比尔· 波特访问过的其他道场,他证实了我的猜测:《空谷幽兰》中受访的大多数修行人都已寿终示寂,那些当年年纪还轻的大多也已离去。末了,他提到一件特别的消息:几年前,在观音山附近独自隐修的比丘尼传福失足跌下山崖,不幸殒命。 我记得比尔· 波特书里的传福比丘尼。1989年比尔到访时,她与净土茅篷的比丘尼乘波差不多年纪。在书中,比尔对她着墨不多,却带着一抹罕有的感伤色调。他写道,“我想,除了当地的农民,以前可能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她。谈起她的生活和修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很孤独。而且她的屋顶漏雨了。” 我突然很想去净土茅篷。找出比尔给的电话,我试着打给乘波,才知这号码已欠费停机。比尔当年造访净土茅篷,是从南五台北坡的白蛇峪进山的。他在南五台朝山礼佛,夜宿兜率台下西林寺,第二天下至后山,才访到净土茅篷,遇见了乘波的师父比丘尼慧远。22年后的今天,慧远早已圆寂,南五台已是一处著名风景区,白蛇峪口更是平地建起一座崭新的“五台古镇”。我决定跳过著名风景区,从后山的熊沟步行至净土茅篷。 从“谷歌地球”上看,净土茅篷位于西安城正南,南五台后山,一条名叫熊沟的山谷尽头。这张卫星地图拍摄于2010年10月3日。从3000米左右的高空俯瞰,去年秋天的净土茅篷是终南山满目苍翠之间一块醒目的淡黄色,大小已经和南五台峰顶的那些著名寺院相去不远。如果打开谷歌地球的照片标注功能,你还将看到,以石砭峪水库为起点、净土茅篷为终点的整个熊沟,缀满了游人拍摄上传的上百张照片。除此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熊沟里一块曲尺形的破碎山体。从卫星图上很难看出它是什么,直到徒步进入山谷,我才恍然大悟。 熊沟入口处是石砭峪乡政府所在地,再往上走,沿地势错落分布着关庙村的十几户人家。现在,就在关庙村的头顶,六根钢筋混凝土巨柱横空出世,疑似外星生命入侵,仿佛随便挪动一下身子,关庙村就将化为齑粉。然而它们并未发出攻击,闲静山花空自谢落,六位巨人无动于衷。 一个少年骑摩托上来,打开巨柱下面一间矮屋的房门。我上前搭讪,他说,头顶的怪兽们其实是铁路桥的桥墩。修建中的西安至安康铁路二线恰好经过熊沟,新线路就从关庙村前方的山岭隧道中破土而出,凌空蹈虚飞过他家屋顶,再一头扎进身后的群山。 因为修建铁路,关庙村要拆迁了,村民们已经开始在南五台前山附近修建新居,这座寂寞的小山村很快就将消失。不过,少年告诉我,熊沟里的修行人都还在,甚至还在增多,这是因为关庙村一旦迁出,修行人新建茅篷时便不必再和村民交涉土地了。 的确,沿山谷上行,我们至少路遇三处正在新建或者扩建的茅篷。入山渐深,云雾也浓厚起来,野径在山中盘旋,随时会有遭遇茅篷的惊喜——说是茅篷,但有些根本就是深宅大院,以茅篷称呼其实已经十分牵强。净土茅篷尤其如此,它无疑是所有“茅篷”中最宏伟的,我们甚至因此错过了它。 在山路上远远望去,眼前的院落让我想到的是王维辋川别业之类的地方。当然,辋川别业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而面前这座群山环抱中的“豪宅”屋顶分明伫立着两架卫星电视接收天线,一台太阳能热水器和一只在雨幕中闪闪发亮的储水罐。我在心里念叨着这家人还挺会享受,一边从它门前的山路继续向上爬去。 终于,在接近峰顶的一处绝壁之下,我叩开了一个清幽小院的木门。院子里住着两位比丘尼,我几乎立刻认定她是乘波的弟子,然而开门的年轻尼师客气地向我指出,下面山坳里那座新起的大宅院才是净土茅篷。 折回原路,在净土茅篷为我们开门的也是两位比丘尼:妙月和妙华。她们才是如假包换的乘波弟子。不巧的是,乘波师父不在。妙月告诉我,师父最近正忙于扩建熊沟沟口的普善茅篷,今天下山采办建筑材料了。 从内部仔细观察,新净土茅篷仍然给我山中大宅的感觉,我无法据此想像出从前的它。唯一吸引我的,是净土茅篷新建大殿的东墙上,一张不太起眼、然而意义非凡的证书,那是陕西省宗教事务局2006年颁发给净土茅篷的《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妙华说,终南七十二峪不知多少茅篷,拥有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的,净土茅篷应是独一份。 拥有《登记证》意味着可以合法地聚集信徒,举办法事或者共同修行,然而天底下的大多数茅篷其实并没有此种需求,也就无须办理。茅篷之为茅篷,本是修行人刻意避开人群、刻意在僻静处为独自修行而建立的简单居所,若要聚众修法,去到任何一座寺观都能解决。但净土茅篷毕竟特殊:近代以来,这座道场一直传承有序,“文革”过后也竟未中断。百多年来的积累让净土茅篷声誉日隆,信徒也越来越多地聚集,因此,尽管仍以茅篷为名,它已经越来越像一座寺院。这种变化虽然罕见,却并非没有先例: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山西五台山广济茅篷就因为有高僧住持,追随者众,不仅道场扩建,甚至一举“兼并”了附近日渐衰败的十方丛林碧山寺。 山中雨势渐强,乘波仍未归来。两位弟子建议我们到普善茅篷去看看,雨天路滑,师父也许就住在山下了。普善茅篷本是乘波师父的母亲所居之处,目前正在被扩建成净土茅篷的“下院”。妙华告诉我,下院主要是为居士准备的,以后再来朝山,就可以把供养的粮油等重物放在下院,从而免除负重登山之苦。对建在山里的道场而言,这确是合理的安排。 天色暗下来之前,我终于在普善茅篷见到了比丘尼乘波。她今年已经57岁了,然而,与《空谷幽兰》中22年前的旧影相比,乘波在容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变得极为内敛。这大概是山居修行的功劳。她的老母亲82岁,看起来也依然硬朗。两位慈祥的老人正忙着给扩建普善茅篷的工人们下面条,我全身淋透,又湿又冷,于是谢过吃面的邀请,小坐一阵便告辞下山了。 净土茅篷也许是终南山唯一拥有登记证的茅篷,但嘉午台后山的狮子茅篷,无疑是声名最著的隐修胜地。比尔· 波特曾两次造访狮子茅篷,因为这里是他崇敬的近代禅宗大德虚云老和尚曾经住山修行的道场。在虚云自述的年谱里,还记载了一段与此地有关的修行事迹,颇具传奇色彩,《空谷幽兰》将其完整转述,从而广为人知: 1901年底, 嘉午台大雪封山, 虚公和尚在狮子茅篷中煮食山芋时不觉入定,待到有同修来访、将其从定中唤出时,已是半个月后的1902年农历新年。虚云揭开锅盖,发现山芋“已霉高数寸,坚冰如石。”友人对虚公的禅定功夫大为赞叹,这则事迹也很快传遍终南七十二峪的大小茅篷,于是狮子茅篷前终日访客不断,令虚云颇感厌烦,几天之后便舍弃茅篷,“向万里无寸草处去”了。 110年后,狮子茅篷前的访客有增无减。对于今天声势浩大的“驴友”队伍来说,狮子茅篷只是嘉午台风景区里从后山左转沟至前山白道峪这条经典穿越路线上的一个重要景点。路线沿途,随处可见各地户外俱乐部挂在树丛间用于指路的名片和布条;驴友们的私人博客里,也常能看到满身户外装备的年轻人成群簇拥在茅篷前与云公塔合影的照片。看护茅篷的郑居士告诉我,就在今年年初的一个大雪天里,山下还爬上来二十几名驴友,翻过狮子茅篷新修的栅栏,跳入院中歇脚。如果虚云老和尚一定百年,此时被驴友们唤醒,不知会作何感想? 即使今天驴友如织的狮子茅篷,依然住着两位出家人,师徒二人一为比丘,一为比丘尼。本虚和尚16年前从黑龙江来此重修狮子茅篷,几年后,他收了一名辽宁籍的比丘尼圣德为徒,又在茅篷北侧建起一座纪念虚云和尚的砖塔。 也许真的不堪其扰,也或许是受了净土茅篷的启发,2010年,本虚决定下山,在左转沟的沟口修建一处狮子茅篷“下院”。我们到来时,工程才刚进展到平整地基的阶段,而资金还有不小的缺口。本虚对于我向他打听的那些“俗”问题不太感兴趣,经常抱以沉默,只有谈到修行,他才愿意多说几句。他说到自己修行的法门,比如念佛三昧和般舟三昧——关于后者,那是一种需要三个月不坐不卧不休息,在经行中进入禅定的修行,可惜我是外行,只能浅谈辄止。 终于,我们聊到了诗歌,本虚师父清癯的脸上开始泛出光采。他很欣赏寒山的禅诗,熟知与他有关的掌故。本虚已经创作了超过二百首禅诗,都保存在山上狮子茅篷,他的电脑里。他还说,修行三昧的某个阶段,作诗会变得非常容易,随口拈来皆能得意,然而对修行人而言却非好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他能否朗读一两首近作。本虚和尚先是推说记不得,接着沉吟了一会儿,便在工人们敲山伐木的叮当声中朗诵起来: 有人来问法, 无门且超宗。 言说绝有无, 处事去玲珑。 动契无为法, 静契有为空。 非空非有处, 如网罩松风。 终南九峰七十二峪,游客最多的既不是南五台,观音山,也不是嘉午台或翠华山,而是净业寺所在的沣峪。原因也很简单:这里尚未“开发”成所谓的风景区,而守在沣峪口的律宗祖庭净业寺,也对所有人免费开放。我们选了个天气晴好的周六一大早前往,私家车在沣峪里蜿蜒的国道上排成数公里缓缓蠕动的长龙,车流间涌动着大群步行的学生和朝山的香客,拉手的情侣,独行的背包客,还有全家老小一起出动的。 大多数人选择从净业寺所在的山谷上山。山门以内,一条砌筑整齐的石板路直通半山的寺院,山路两旁点缀着凉亭水榭、摩崖石刻和历代高僧的墓塔,每到歇脚处,还有图文并茂的佛教故事看板供人阅读消遣。这是一座老少咸宜的山林公园。 石板路的尽头,净业寺的两进院落里人满为患。能坐不能坐的地方全都坐了人,众声喧哗,吃喝谈笑,摆各种造型拍照,用手机放音乐,各种“不清净”所在多有,进殿礼拜的反而少见。1400年前,这里是唐朝道宣和尚开创中华律宗的道场——汉传佛教有八大宗派,其中六派的发源祖庭都在西安,但只有律宗祖庭是建在终南山里的。想象中,原以为会是天下寺庙中戒律最为森严的一座。 张剑锋与净业寺的方丈相熟,我们要探访沣峪的隐士,张剑锋便推荐了净业寺的知客天慧和尚,因为净业寺后山的东沟,历史上就是著名的隐修地点,也是《空谷幽兰》涉及的主要山谷之一。天慧本人曾在东沟里修茅篷闭关。 在净业寺客堂,天慧和尚手法娴熟地为我们泡了壶岩茶。他说,自己原本是打算在东沟闭关三年的,可这几年净业寺发展太快,用人之际,他只过半年就不得不出关,上堂做了知客。 巧的是,我们刚喝过第一泡茶,令净业寺“发展太快”的人就来了。 当先一人面阔体胖,不问便知是位大施主。随后鱼贯涌入的众人,看面相神情大约可以猜出身份:有司机、秘书、手下干将、宣传干事等等。大施主宾至如归,与天慧亲切寒暄后落座上茶,手下人等围坐一圈,听领导与师父开示。 我们旁听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大施主是国内某航空公司西安分公司的高管。某航空公司董事长十多年前便与净业寺结缘,此后成为本寺最大金主。2001年,董事长决定布施数百万,将净业寺从山门至斋堂重修一新。在这之后,笃信佛教的董事长还常以佛法熏陶企业文化,乃至将佛法引入企业管理。领导干部一旦出了责任事故,会被停职检查,送进净业寺静心思过,同时还要聆听法师的教诲,并写出深刻的思想总结。各部门员工集体上山感悟佛教文化与企业精神的内在联系,也是定期要进行的功课。 听到一半,我突然开窍:原来座中诸位民航界的精英,才是此地新一代的隐士。 天慧法师与大施主所在公司的诸位领导都很熟络。他们交换着某总的近况,某总的趣闻,某总新讲的段子,法师再间以佛法做点睛的开示;宣传干事手持数码单反认真拍摄工作照,秘书则拿着小本子奋笔疾书,将领导和法师开示的要点一一记下。 净业寺仍在快速发展之中。大施主所在的公司最近又布施巨资,在山中僻静处为净业寺新建五层高的宏伟禅堂一座。据说,仅仅为了铺设一条运送建材上山的轨道,便已花费上百万元。如今工程接近大成,天慧法师请大施主一行前往参观。而至于我们关心的后山茅篷,他说,“文革”之后因为僧伽衰落,许多已经荒废了,不过,据说最近也有海外施主发心布施重建,大约明年就会开工。天慧法师热心为我指点了东沟的去路,并提醒说,那里现在只有三位隐修的出家人,其中一位还是几天前刚刚从南方行脚至此。 东沟是一条很短的山谷。据我搜集到的有限的相关资料说,至少在共和国初期这里还曾有18座茅篷,它们都属于净业寺。想从寺院搬来这里独自修行的僧人,必须经过师父的考验,合格之后才会放行。如今,山谷的下半段已经完全湮没在荒草和灌木丛中,只有半山一片开敞的坡地上,住着两位僧人,他们的茅篷相隔数百米之遥。 住在坡下的是个年轻和尚,他向我解释了为什么独自修行需要先经过考验。终南修行人有句挂在嘴边的口诀:“不破本参不住山,不破牢关不闭关”——大致是说,尚未明心见性、了脱生死的人,是不能随便住茅篷的,否则一人独处,心魔起时很容易沉沦或迷失。 我问和尚是否已经了脱生死,他含糊地说,现在的寺院已经没有以前要求那么严了。年轻和尚刚住山不久,他烦透了净业寺里乌泱乌泱的人群,也学不会天慧和尚那般游刃有余地与大施主们周旋;他一心想来住茅篷,希冀能在修行路上有所进境。“善知识现在很难遇到了,”他对我说,“这时候你就只能靠自己。”他修行时观摩最多的是南怀瑾的著作,并建议我若要学佛,可以从南怀瑾1994年开示的一部禅修讲座《南禅七日》入手。在年轻和尚的心中,当世能称得上善知识的大约只有南怀瑾一人而已,但南怀瑾可不是那么好接近的。他曾专程拜访过太湖学堂,却始终缘悭一面。 回到西安城里,我上网搜索了一会儿南怀瑾和他的《南禅七日》,了解了“安那般那”修行法门的诸般好处,也大概明白了“般舟三昧”是怎么回事,正在想像几十天不坐不卧会是什么滋味,有一刹那,我忽然醒了过来:我不是来找隐士的么?怎么就转进佛门了? 回过头再想,《空谷幽兰》引我去到的那些山间茅篷,其实多是佛教修行人闭关的所在。当年比尔· 波特在终南山里访到的,也主要是佛教徒,还有就是华山和楼观台等处的几位道士了。可我们一向熟悉的古代隐士形象——比如伯夷叔齐、商山四皓、竹林七贤衮衮诸君,似乎与这些宗教业者之间扯不上干系。 (欲知完整故事,请阅读《华夏地理 》2011年6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