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孩子在山川田野间长大

罗大伦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还很贫穷，那个年头似乎都那样，我记得我上小学，早晨吃的就是馒头稀粥咸菜，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就饿得基本上，脑子都空白了，整节课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就想着下课，赶快跑回家吃饭。
　　学龄前的时候，我家里的环境也比较紧张，首先是住房紧张，全家四口人，父母和我还有妹妹，住在一个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偶尔奶奶还会过来住，所以非常拥挤。
　　奶奶对我非常好，因为是大孙子，所以会格外照顾，但是奶奶的脾气有点厉害，这是后来姑姑们说的，我当时感觉不出来，只是知道奶奶和我母亲的关系不怎么好，因为我妈也是一个较真的人，当时家里贫穷，操持家务很难，所以心情难免不好，这两个人的性格遇到一起，是个悲剧。所以经常是我在外面玩，晚上一回家，发现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家里调节矛盾呢。
　　我当时情绪一直不怎么好，比较忧郁，您可能会问，一个学龄前的孩子，哪里来的忧郁呢？其实就是这样的，我经常夜里醒来，听到远处火车悠长的鸣笛声，那个时候没有几辆车，所以清晨沈阳另外一个方向的火车鸣笛声，都可以传到我们这边来，当我在黑蒙蒙的凌晨，听到火车长鸣的时候，我会觉得特别凄凉，常常想流眼泪。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居然有这种情绪？一直到长大后，我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后来，我给孩子看病，我发现那么多孩子身体、心灵的问题，是父母之间冲突，或者是婆媳冲突间接导致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影响。
　　绝大多数的人，不会想到成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会影响孩子，但是，我看过那么多身体有问题的孩子，我发现成人之间的冲突，会造成孩子心理上的问题，甚至，我有时会认为，这都可能会超出心理的范畴，这些矛盾会引起一些我们尚未了解的“场”的改变，从而使孩子出现问题，因为我见过一些孩子只有两三岁，尚未懂事，就出现问题了。
　　那个时候，我的记忆全部都是灰色的，也就是说，我脑子里面没有一点彩色的记忆，即使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周围的一切也都是灰色的，像黑白电影一样。
　　我的脾气也不好，容易发火，据我母亲说，我宁死不屈，大人打我，我会用手挖地，往地里钻。甚至会哭得晕倒，也不会屈服。
　　所以，我小的时候，是家里一个比较头痛的角色吧，那么，我后来怎么彻底改变了呢？
　　原来是这样的，有一阵子，父亲下乡劳动，当时的知识分子都不怎么工作了，没有什么课教，都是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所以父亲去了农场改造。这农场在一个叫“高山子”的地方，是哪里我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心里很想再去看看啊。
　　当时母亲在家里带我和妹妹，我的性格让母亲头痛坏了，完全管不了我的状态。所以父亲有一次回来探亲，母亲就说你把这孩子带走吧，不带走我要崩溃了。
　　于是，我就跟着父亲，从城里来到了农村，和大人一起接受“改造”。
　　

　　我的记忆，是从这里开始有颜色的。
　　到今天为止，我所有的关于乡村的记忆，全部是彩色的。当时，父亲他们住的都是平房，父亲负责晚上看粮仓，所以白天睡觉，我早晨能跟父亲打个照面，然后就是辽大其他的老师带我，下午父亲醒来，给我做饭，晚上他又去工作，我则睡觉。
　　晚上，他们知识分子经常行动，去抓麻雀，因为当时全国人民都相应毛主席的号召，要把偷吃粮食的麻雀都抓光，于是，经常晚上，他们带着手电筒，来到粮仓，据说过程是这样的，见到麻雀，用手电筒一照，麻雀立刻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束手就擒。
　　这种行动，我们小孩是不能参加的，都是年轻的老师干，早晨，会看到有麻雀被绑着腿，倒吊在灯绳上。
　　现在想想，挺残忍的，但是，当时那个好奇啊，围着麻雀来回看。
　　有时候还做实验，把麻雀关在鸟笼子里，看看它真的是否就不吃食了，果然，被关着的麻雀就不进食，一天的时间，就死了，看来它对自由是如此的渴望，甚至不惜丧命。现在想想，应该致敬。
　　

　　父亲晚上会帮我抓青蛙，那个时候青蛙多得难以形容，晚上粮仓下面的灯光下，会有很多青蛙，父亲会抓几只，回来给我玩，所以我特别喜欢青蛙，现在已经有四十来年没有再见到真正的青蛙的，但是梦里，经常出现一些青蛙朦胧的身影，我到一些景区，会经常问，有没有青蛙，回答说有，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有一次，白天劳作完毕，大家坐着牛车回来，路上夕阳西下，我问大人：太阳要落到哪里？
　　大家反问我，你说呢？
　　我回答：那边一定有个大洞，太阳落下去了。
　　大家哄堂大笑，我还在说：我有办法去抓住太阳。
　　大家逗我，怎么抓？
　　我说：我说，我用一箱冰棍，放在洞里，太阳落下来，就不怕热了，可以把它抓来。
　　现在想想，红彤彤的夕阳中，一辆老牛车上，几个知识分子逗着小朋友，很美的景色啊。
　　

　　白天，田野是我的乐园啊，我整天在地里疯玩，对农村地里火辣辣的太阳印象深刻，经常脸上被什么草划破，汗一流下来，很痛，然后太阳再暴晒，那份幸福，此生再没有过。
　　当然，那个时候也得看书，在知识分子中间，没法不读书，他们天天考我，这个字那个字怎么写，其实现在想想，多是逗我玩，但是确实起到了逼着我看书的作用。
　　在瓜棚下，荫凉里，看书，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到今天为止，我还觉得这种环境看书最舒服。
　　然后，性格不知不觉地变化了，我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就是觉得自己快乐了，周围的世界，也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发现变化，是半年后，回到城里，母亲突然发现，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怎么脾气都好了？
　　据说，我当时的回答是：“你再送我去农村，我还会变得更好。”这话，到今天为止，母亲都眼看快到八十了，还记忆如新。
　　

　　我曾经想过，到底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也许，与在父亲身边有关，父亲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作用是不可缺少的，它与母亲的抚养有着互补的作用。
　　另外，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大自然对我的影响。那些绿色的山川，都是药。它们气场强大，它们潜移默化，我在田野中，在池塘边，无时无刻不被大自然治疗着，我所有的阴郁，在那个时间被清洗干净。
　　我曾经仔细想，当时的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到底有什么不同，似乎城里的空间比较逼仄，比较压抑，绿色植物比较少，所以缺乏生机，再加上家庭空间比较小，家人之间如果有了冲突，可能会令情况更加糟糕。
　　而乡村则不同，广袤的原野，一望无际，从空间视角上就极其广阔，这种气场我相信对人影响很大。
　　而乡间的各种绿色植物，无处不在，中医认为，绿色入肝，我们现在也认为，观看绿色会令人变得愉悦，我想这就是肝气得以舒畅的缘故吧，所以我觉得整天在田地里面玩耍，对我的情绪调理，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看着花开花谢、草长莺飞，怎么能不开心？
　　另外就是和小动物玩，我最喜欢青蛙，这东西软软的，握在手里，很可爱，背上有个高高的凸起，手像婴儿一样软，眼睛大大的。但是，你千万别把它放到地上，只要一放到地上，它会立刻跳远，那种速度，是当年的我根本无力追上的（话说现在胖了，更加追不上的）。
　　很多类似的感觉，比如在河里摸泥鳅鱼，那种滑滑的感觉，或者让狗用舌头舔你的手，那种软软的感觉等等，如同按摩，都是农村给我留下的记忆，和其他动物的沟通，也会让人愉快，这也是一种调整。我觉得，这些全方位的调理，是我性格在半年时间里，迅速改变的原因吧。
　　

　　现在，很多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问题很多，每天见到我问问题的家长，我最后往往告诫他们，要带孩子出去玩。
　　其实，城市里面的居住环境，对孩子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而有的孩子，更是家庭环境复杂，家人之间矛盾冲突比较大导致的疾病，对于这样的孩子，不但他的身体会出问题，性格也会受到影响，很多成年人阴郁的性格，都来源于童年痛苦的经历。对于这样的孩子，我一直建议去农村居住一段时间，比如一个月，让大自然来调理孩子，或许，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调理方法吧。
　　有的时候，我看到那些因为家里成人之间的矛盾，身体变得糟糕的孩子，家长带他们来找我咨询身体问题，我会对家长说：“要带孩子去农村住上一个月！”
　　家长往往回答：“我们太忙了，哪能在农村陪他住一个月啊！”
　　此时，我会想，哪位朋友办个农场？种地，养动物，然后里面办个托儿所，让这些孩子在里面住上一两个月，对孩子的身体的恢复一定非常有好处，这也算是一种治病吧！
　　有的朋友会问，我们真的没有时间陪孩子住在农村啊，而且，如果我们离开他，让他自己住在农村，他会不会因为没有家长的陪伴而产生孤独和绝望心理啊？现在大家不是反对小学寄宿学校吗？
　　我想回答一句伤人的话：其实，有些家庭环境，孩子离开，很有可能对他来说，是个幸福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