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我认为两种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1980年,我的同事也是一名政治学学者麦克法夸尔(MacFarquhar)在《经济学人》发表了一篇名为《后儒学的挑战》(The Post Confucian Challenge)的文章,他认为,在当时的冷战时期,俄国对西方的挑战是军事方面的;中东因掌控石油对西方的挑战是经济上的;而儒教文化圈对西方的挑战则是全面的。这篇文章虽短但引起了震撼。我的另一位同事狄怀特·帕金斯(Dwight Perkins)教授,是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他早在十多年前也一直认为中国经济可能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
杜维明:约瑟夫·奈是我很熟的朋友。我讲的这个文化能力不是简单的软实力。因为文化能力最基本的就是文史哲,这是中国的老传统。所谓“文史哲”就是要有历史的记忆,美国现在很担忧他们的文化认同,最近有一本书叫做《Who are we?》,就是担心美国的文化认同,尤其是担心西班牙语系对美国英文的冲击。我们都认为英文在美国的力量越来越大,但实际上美国加州将来50%人口的母语是西班牙语,如果再加上得克萨斯、佛罗里达和新墨西哥州,说西班牙语的人口就更多了,且他们与英语世界间的矛盾越来越厉害。美国的这些弱势群体很多都是非法移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历史的记忆、哲学的反思以及一般的通识教育和文化艺术,仅仅依靠科技能力,这个社会能够平稳发展吗?
所谓轴心文明就是卡尔·雅斯贝尔斯(Carl Jaspers)讲的,在公元6世纪以前人类出现的几大文明,印度教、佛教、中国的道教和儒教,西方是犹太教,后来犹太教发展成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提到这几大文明在面向21世纪时,除了儒家以外,其他的力量都越来越大,为什么偏偏儒家受到这么大的摧残?费正清对此的理解很片面,但有一位叫做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的学者,他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中提到,五四之后,儒家在心灵积习上受到一定影响,不可能在儒家氛围里产生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因为最好的一批思想家已经扬弃它了。他用了一个“历史记忆”的观点,英文是historical significance,这个观点很有趣,英文的两个词是完全一样的,但如果放的重点不同就有不同的意思,如果把重音放在historical,意思就是only historical significance,孔子在过去历史上影响非常大,但现在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把重音放在significance,那就是说不是一般的意义,而是具有历史性的意义。
杜维明:肯定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现在不能接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这个观念非常肤浅,而且它的二分法不对,如果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就叫做“无用之体”和“无体之用”,这是非常麻烦的。应该怎么样呢?有问题必须解决,就是对自己传统文化的继承和扬弃,愿意继承才能扬弃,不愿继承就不能扬弃。所以我说五四那时的知识青年过分乐观,当时对传统的形象描述叫“包袱”,身外物,一丢了事。但是如果它进到你的血液中那就不是包袱了。鲁迅讲的国民性的问题,就是个人的塑造问题,所以他后来劝学生不要念线装书,因为里面是吃人的礼教。鲁迅确实有相当强烈的悲观感觉,一方面是铁屋子,一方面是黑暗之门(Gate of Darkness),这种黑暗是怎么样都逃不出的。他的一个很大的悲剧就是,到晚年病重最后还是得用中医,但是中医无用,这是他最痛恨的:“为什么我要用中医,中医本事就是骗人的东西,但是我还是要用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