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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李叔同(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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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1 21: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丰子恺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说明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点。
    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二特点是“多才多艺”。西洋文艺批评家评价德国的歌剧大家瓦格纳有这样的话:阿波罗(文艺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乐才,分赠给世间的文学家和音乐家。瓦格纳却兼得了他两手的赠物。意思是说,瓦格纳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剧大家。拿这句话评价我们的李先生,实在还不够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画、作文、吟诗、填词、写字、治金石、演剧,他对于艺术,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种都很出色。专门一种的艺术家大都不及他,向他学习。作曲和作歌,读者可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窥见。这集子中载着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脍炙人口。他的油画,大部分寄存在北平(北京)美专,现在大概还在北平。写实风而兼印象派笔调,每幅都很稳健、精到,为我国洋画界难得的佳作。他的诗词文章,载在从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丽,不亚于苏曼殊。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学黄山谷,中年专研北碑,得力于《张猛龙碑》尤多。晚年写佛经,脱胎化骨,自成一家,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他的金石,同字一样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来,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里。洞口用水泥封好,题着“息翁印藏”四字(现在也许已被日本人偷去)。他的演剧是中国话剧的鼻祖。总之,在艺术上,他是无所不精的一个作家。艺术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学(阳明、程、朱之学,他都做过功夫。后来由此转入道教,又转入佛教的),研究外国文。……李先生多才多艺,一通百通。所以他虽然只教我音乐图画,他所擅长的却不止这两种。换言之,他的教授图画音乐,有许多其他修养作背景,所以我们不得不崇敬他。借夏丏尊先生的话来讲: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所以他从不威胁学生,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年轻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要发生这样的疑念: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听到许多人发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意思,大概以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极的、暴弃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创作不少的作品,这才有功于世呢。
    这话,近看是对的,远看却不对。用低浅的眼光,从世俗习惯上看,办教育,制作品,实实在在的事业,当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远看,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一般所谓佛教,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实是另一种奇怪的人,与真正佛教毫无关系。因此世人对佛教的误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经念佛做道场为营业。居士大都想拿佞佛来换得世间名利恭敬,甚或来生福报。还有一班恋爱失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以佛门为避难所。于是乎,未曾认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为消极、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学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摘自《丰子恺自传》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1 22: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弘一律师在湛山
倓虚大师
  弘一律师是一九三七年初夏到湛山来的。
  三六年秋末,慈舟老法师去北京后,湛山寺没人讲律,我对戒律很注意,乃派梦参师到漳州万石岩把弘老请来。在他来之前,梦参师来信说弘老来有三个条件:第一不为人师;第二不开欢迎会;第三不登报吹嘘。这约法三章章我都首肯了。
  平素我常说:我在佛教里是个无能的人,说什么,什么都不成。不过仗佛菩萨加被,借诸位师父的光明,给大家作一个跑腿的人,我虽然无能耐,如果有有能耐、有修行的大德,我尽量想法给请来,让大家跟着学。这样于湛山寺也增光,于大家也有益。凡属于大家有益的事,只要我力量能办得到,总尽量去办!
  …………
  三七年时,我曾预备把印光老法师请到湛山来,开一念佛堂,让印老在这里主持净土道场。以后因事变,印老没能到湛山来,这是我最遗憾的地方。
  弘老也是我最羡慕的一位大德他原籍是浙江平湖人,先世营盐业于天津,遂寄籍于此。父筱楼公,出身进士,做过吏部官,为人乐善好施,风世励俗,表率一方,在天津为有名的李善人家。
  他在家名李叔同,另外出家在家还有好些名字我已记不清。降生时有雀衔松枝降其室,此枝到了他临灭度时还在身边保存着。自幼颖悟异常,读书过目成诵,有李才子之称。性格外倜傥而内恬醇,凡做事都与人特别。可是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他这个特别性格上。做事很果敢,有决断,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俗言说:“装模不像,不如不唱。”例如他在家时,专门致力于文学、艺术、音乐、图画……等,就专心致志,让它成功。甚而在少年时代一些风流韵事,也莫不尽情逸致,像唱戏一样,无论扮演某种角色都让他合情合理到家。可是话又说回来,在家是那样,出家也是那样;出家后把在家那套世俗习气完全抛掉,说不干就不干!丝毫也不沾染。对于出家人应行持的就认真去行持,行持到家,一点不苟且,这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也是普通人最难能的一件事!
  弘老在家时是一个风流才子,日本留过学,社会上也很出风头的。以他过去的作风,谁也想不到他能够出家,出家后又能够持戒那么谨严。一九一八年暑假,他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当教师,忽然要出家,谁也留不住。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完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悟老和尚为剃度师,法名演音字弘一。在他临去虎跑时,学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闻玉。这个茶房本是在学校伺候弘老的,对他印象非常好,听说他要出家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给他带着东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进庙门之后,弘老马上回过头来称闻玉为居士,很客气的请他坐下,自己扫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宾礼对闻玉。原先闻玉伺候他,到庙里后他马上倒过来伺候闻玉,晚上自己找铺板搭床,闻玉几次要替他弄,他说:
  “不敢当,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现在你送我来出家,我很感激你。这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住一天是我们庙里的居士,我应当好好照应你。”这一来弄得闻玉手足无措,哭笑不得。后来闻玉说:
  “你说说算了吧,还当真的就出家吗?”弘老说:“这还能假了吗?”闻玉苦苦哀求,让他玩几天再回学校,可是他决心出家,说什么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语来安慰闻玉,让他赶紧回学校。闻玉看实在没办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场,很凄凉的自己回学校去了。
  …………
  记得弘老来时,是在旧历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气——尤其是青岛,热得较晚,一般人还都穿夹衣服。临来那天,我领僧俗二众到大港码头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听说,见面后,很简单地说几句话,并没叙寒暄。来到寺里,大众师搭衣持具给接驾,他也很客气地还礼,连说不敢当。
  随他来的人有三位——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请他的梦参法师,一共五个人。别人都带好些东西:条包、箱子、网篮,在客堂门口摆一大堆。弘老只带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好些铁丝,看样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个小四方竹提盒里面有些破报纸,还有几本关于律学的书。听说有少许盘费钱,学生给存着。
  在他未来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经楼东侧盖了五间房请他住,来到之后,以五间房较偏僻,由他跟来的学生住,弘老则住法师宿舍东间——现在方丈室。因为这里靠讲堂近,比较敞亮一点。因他持戒,也没给另备好菜饭,头一次给弄四个菜送寮房里,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众菜,他问端饭的人是不是大众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吃,不是他还是不吃,因此庙里也无法厚待他,只好满愿!
  平素我给他讲话时很少,有事时到他寮房说几句话赶紧出来。因他气力不很好,谈话费劲,说多也打闲岔。
  愈是权贵人物他愈不见,平常学生去见,谁去谁见,你给他磕一个头,他照样也给你磕一个头。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很快的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每天要出山门,经后山到前海沿,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这种地方轻易没人去,情景显得很孤寂。好静的人、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找这种地方闲呆着。
  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干净。小时候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学在青岛市政府做事,听说他到湛山寺来,特意来看他。据他这位同学说:在小时候,他的脾气就很怪僻,有名的李怪,其实并不是怪,而是他的行动不同于流俗。因他轻易不接见人,有见的必传报一声,他同学欲与见面时,先由学生告诉他,一说不错,有这么一位旧同学,乃与之接见。
  …………
  弘老到湛山不几天,大众就要求讲开示,以后又给学生研究戒律。讲开示的题目我还记得是“律己”,主要的是让学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天天只见人家不对,不见自己不对,这是绝对错误的。又说平常“息谤”之法在于“无辩”。越辩谤越深,倒不如不辩为好。譬如一张白纸,忽然染上一滴墨水,如果不去动它,它不会再往四周溅污的,假若立时想要他干净,马上去揩拭,结果污染一大片。末了他对于律己一再叮咛,让大家特别慎重!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为要。口里不臧否人物,不说人是非长短。就是他的学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错了事他也不说。如果有犯戒做错,或不对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饭。不吃饭并不是存心给人呕气,而是在替那做错的人忏悔,恨自己的德性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学生和跟他常在一块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每逢在他不吃饭时,就知道有做错的事或说错的话,赶紧想法改正。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几时等你把错改正过来之后,他才吃饭,末了你的错处,让你自己去说,他一句也不开口。平素他和人常说戒律是拿来“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这就失去戒律的意义了。
  …………
  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的,过冬的衣服也都给预备了,可是他的身体不适于北方的严寒,平素洒脱惯了,不愿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个棉花包一样。因此,到了九月十五以后,到我寮房去告假,要回南方过冬。我知他的脾气,向来不徇人情,要走谁也挽留不住,当时在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条,给我定了五个条件:第一、不许预备盘缠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了。
  在临走的前几天,给同学每人写一幅“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另外还有好些求他写字的,词句都是《华严经》集句,或藕益大师警训,大概写了也有几百份。末了又给大家讲最后一次开示,反复劝人念佛。临走时给我告别说:
  “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了,将来我们大家同到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说话声音很小,很真挚、很沉静的,让人听到都很感动的,当时我点头微笑,默然予契。临出山门,四众弟子在山门口里边搭衣持具,预备给他送驾,他很庄重、很和蔼的在人丛里走过去,回过头来又对大家说:“今天打扰诸位很对不起,也没什么好供献,有两句话给大家,作为临别赠言吧!”随手在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纸条,上写:
  “乘此时机,最好念佛!”
  走后,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里东西安置得很次序,里外都打扫得特别干净,桌上一个铜香炉,烧三枝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大德,嗅着余留的馨香
发表于 2005/11/14 01:36:15 | 显示全部楼层

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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