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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花丛的唐解元--《唐伯虎诗文全集》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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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5 18: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书良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伯虎自赞》

   林语堂先生在他的杰作《苏东坡传》中曾精辟地说过?quot;认不认识一个人不在于和他同一年代,这是共鸣了解的问题。毕竟我们只认识自己真正了解的人,而且只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才能充分了解。" 我以为,这段话完全适合于我对唐伯虎的认识。我总觉得,较之周围那些用虚伪和谎言层层包裹的人,五百多年前的唐伯虎还容易了解得多。当然,这是在我通读了他的六卷诗文集,并尽可能多地欣赏了他的绘画、书法及印章之后达成的认识。其实,类似的认识古人早已说过。稍晚于唐伯虎的晚明文坛领袖袁中郎就说:

   吴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专以文名。余为吴令,虽不同时,是亦当写治生贴子者矣。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
   "治生"是流传于晚明的下属对上司的自称,贴子即现今的名片。当时担任吴县县令的袁中郎向往着携带着治生贴子去拜访唐伯虎,当然觉得伯虎是一个真切的活生生的存在。他承认这种感觉从伯虎的诗文来。明末还有一位雷起剑,他在暮春时节与朋友泛舟横塘,在野水杂树间发现了唐伯虎的葬地,牛羊践踏,满目荒凉。雷起剑不禁凄然而叹:

  是朋友之罪也!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

   于是他与几个朋友集资修建了唐伯虎墓、祠,并且"勒石以遗千古之有心者"。好一个"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事实上,搜寻杰出的古人的诗文去读的人,当然希冀与古之贤哲英豪为友;而一旦读了其诗其文,更觉得其可亲可敬,可歌可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了。

   我觉得唐伯虎独特的人格比任何一位明代文人都突出,在整个中国封建文人长长的队列中,也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究其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他才气过人,风流倜傥,放浪形骸,诗酒自娱,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的诗名风采,丹青墨色,照耀江南,人人仰慕。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大量传说,更无异于给这位才子笼罩了瑰丽的光环。诸如评话有《唐解元一笑姻缘》,弹词有《笑中缘》、吴信天《三笑》、曹春江《九美图》,小说有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杂剧有孟称舜《花前一笑》、卓人月《花舫缘》、史槃《苏台奇遘》等等,现今更有电影《三笑》,曾一度风靡海峡两岸。幼年的我就是首先在这些通俗作品中接触到这位江南才子的。在这些作品中,同样是追求幸福的爱情,唐伯虎不像以前《西厢记》中的张生那样,借住西厢,赠诗酬简,望梅止渴,遮遮掩掩;而是主动出击,积极追求,即使采取反常背俗的手段也在所不辞,甚至以为越反常背俗,越能显示才子特殊的本色。尽管这些通俗作品失之无据,甚至荒诞不经,但是,是符合唐伯虎的精神风貌的。有一次他在一幅陶毂画像上题诗云:

   信宿因缘逆旅中,短词聊尔识泥鸿。当时我做陶承旨,何必樽前面发红。

   陶承旨即陶毂,字秀实,五代周、北宋时曾任翰林学士、尚书等职。他仕北周时,曾使南唐,态度威严。中书侍郎韩熙载使歌妓秦弱兰诱之,共枕席时陶作《好春光》词赠秦:"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才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这就是伯虎诗谓的"短词"。次日,南唐设宴,筵上歌唱此词,陶毂大为惭愧。伯虎诗即写其事。未两句是说:当时换成我是陶毂,在筵席上听到密赠秦弱兰的词被唱出来,也不必因为羞惭而脸红。十足的明代才子的情趣!十足的明代才子的胆量!具有以往的封建文人所没有的一种特殊的个性魅力和艺术风情。

  其二,是在唐伯虎身上,传说与实际存在着巨大的反差。伯虎虽然诗画全才,风流跌宕,但一生坎坷,令人同情。他有过三娶。先是元配夫人徐氏亡故后继娶,后会试时牵涉科场舞弊案被革,续弦弃他而去,再娶沈氏。他对早亡的徐氏感情很深,作《伤内》诗:"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魄扬。"而对沈氏伉俪甚笃,《感怀》诗云:"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这说明伯虎并不是只会在女人身上用功夫的风流才子,更没有在拥有"八美"之后再娶秋香。最无根据的是"三笑"故事中的卖身为奴。伯虎卒于嘉靖二年,而华鸿山(华太师)系嘉靖五年进士,伯虎怎么可能死后几十年再进华府作书僮呢?至于秋香,原型是成化间南京名妓林奴儿,年龄比伯虎还大十几岁,很难想象两人之间可能会产生风流韵事了。事实上,伯虎后半生的生活很困难,他曾作诗纪实:"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他筑室苏州金阊门外的桃花坞中,以卖画为生,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去世。

   伯虎晚年颓然自放之际,曾经说过一句很凄伤而深刻的话:

   后人知我不在此!

  他似乎已经预见到这种后世传说与实际情况的巨大的反差了。这当然是一场悲剧。我今天看待那些缤纷林总的传说,就如同当年雷起剑他们泛舟横塘,见到伯虎墓地为杂树所蔽、牛羊践踏一样,感叹到;是朋友之罪也"!

  中国有句俗话:盖棺论定。意思是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出戏,只有落幕后才能判断这出戏的好坏。然而,细细想来也不尽然。唐伯虎已经"盖棺"了五百余年,涉及他的各种文字热热哄哄喧闹了五百余年。"论定"了没有呢?况且,长期以来,人品、艺品的平衡木让艺术家走得太累,裁判员的心理负担也实在太重。我以为,唐伯虎的可贵之处是由于遭受许多困苦坎坷而潇洒依旧,他留给后世的不是辛酸的眼泪,而是俊逸的微笑,一个索性从人品、艺品的平衡木上跳下来,醉卧在桃花坞中的真正艺术家的微笑。人民爱他,是因为他吃苦吃得太多,却带给大家巨大的欢乐。他好像参透了佛?quot;四圣谛"之一的"八苦",诸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离苦得乐,折射出一种睿智之光。这种唐伯虎风情充满了禅学的魅力。我以为,这种风情具有类似"乐圣"贝多芬那份动人的本质。贝多芬一生历尽磨难,辛勤创作,奉献给人们大量优美绝伦的乐曲,然而他早已双耳失聪,听不到令人陶醉的音符和雷鸣般的掌声了。他说:"在天堂,我能听到一切声音。"多少有点认命的意味,心灵倒分外平静。唐解元的微笑就具有这样一种醇美的内涵。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生于明宪宗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二月初四,死于明世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十二月初二。他生活的这半个世纪是明王朝由兴盛走向衰败的转变时期。明代到了中叶弘治(孝宗)、正德(武宗)时期,社会情况发生了显著变化。土地高度集中,大贵族、大官僚、大宦官等统治集团穷奢极欲,搜括无度,广大人民破家失业,流浪四方,全国各地不断地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同时地方贵族藩王时起叛乱,外族侵犯频繁,明王朝的统治发生了严重的危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流民的大量流入城市,也为城市工商业的发展提供了大量劳动力。在农业衰退的同时,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却非常迅速,"异端"思想的蜂起,为文学艺术的繁荣提供了充分的物质条件。唐伯虎出生于商人家庭,早年随周臣学画,才气过人,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结交,有"吴中四才子"之称。二十九岁时考中应天府(今南京)乡试第一(解元),少年科第,春风得意。不料后一年的北京会试中,受江阴富家子弟徐经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下狱,被革黜功名,发往浙江为吏。伯虎遭此打击后,遂绝意仕进,致力绘事,放浪山水,终于贫病而死。因此,研究唐伯虎的一生就等于研究明代文人的心路历程,对于了解当时的江南才子群以及后来被腰斩的同样是苏州才子的文坛怪杰金圣叹是颇有裨益的。

  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放浪不驯,艳情漫漫,当然是让统治阶级的卫道士们皱眉头的。相反,人们似乎很喜欢唐伯虎,亲亲热热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后修葺了桃花庵,在他曾经读书的魁星阁上塑像纪念,还将一些风物名胜附会上他的传说,如邓尉山香雪海是唐伯虎《红梅图》碎片所化,苏州茶水炉的产生也与唐伯虎有关;更有意思的是,编造出许许多多的风流艳事,演唱着,传播着,安慰艺术家寂寞而清贫的灵魂。

  唐伯虎具有非凡的天份,他似乎毫无畏惧。在进京会试,触犯了规矩,被免去功名后,他叹道:"寒山一片,空老莺花,宁特功名足千古哉?"从此以后,他干脆隐居草堂,和妓女为伍,与和尚说禅,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诗词坦率地袒露个性,没有任何羞答答的遮掩。他再明白不过地打起及时行乐的旗帜;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尊倒。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撚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诗中说,请你细细将熟识的人点检一遍,就会发现每年都有些人死去了。进而请你留意坟山的坟墓,每年都有一些无人打扫,因为这些坟主的后人也死去了。冷峻的眼光、诚实的情感加上幽默的语言,对热衷于科举功名的人无异于一贴清醒剂。作为才子,伯虎对达官贵人,则保持着一身傲骨。有一次少傅王守溪寿诞,饮宴文士,席间充斥着阿腴奉承之作,伯虎却呈上了这样一首寿诗:

  绿蓑烟雨江南客,白发文章阁下臣;同在太平天子世,一双空手掌丝纶。

   首两句将自己与王少傅作对比,一为江湖散人,一为朝廷官吏。然而,自己不也是万丈才华、满腹经纶吗?同样处于"太平天子"之世,却只能两手空空地寒江垂钓。第三句转得十分有力,略带嘲讽地提到“太平天子?”;,但又似褒实贬,点到即止,将一个空有报国之志、治世之才的书生傲兀、落寞、不平的神情惟妙惟肖地表达了出来。或有评此诗"肆慢不恭",但历来老百姓喜欢他推重他,原因恐怕也正在此。在伯虎辈生活的十六世纪里,才子渴望自由的个性,往往表现为放诞不羁、率性而为的人生态度,和厌弃功名、追求自适的人生理想。这种个性,不能不和传统的儒家道德、正常的社会秩序、社会规范发生剧烈的冲突。尤其是当文人才子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受到科举制度或官僚制度的压抑或摧残时,他们胸中汹涌澎湃、抑郁不平的情感,常常借助一些背俗反常的行为加以发泄。他们认定社会是荒唐的--或许只有用荒唐去对抗荒唐,才能摆脱荒唐,超越荒唐。

  此外,唐伯虎还是明代第一流的大画家,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称"明四家"。他的画犹如书法中的"王字"(王羲之)一般被称为"唐画",为后代画家所宗法。他和仇英都从师周臣。周臣字舜卿,号东村,是苏州地区有名的画家,擅画人物山水,从南宋刘李马夏的传统中承继了笔墨和造型的方法,同时也承继了重视主题表现的思想,功力很深,称雄于时。伯虎文化修养较深邃,经历坎坷,见闻广博,具有很高的描绘客观事物的能力,因而意境的创造也更丰富。他的取材范围比较宽,形式技法也更多样;他不仅擅长山水人物,在写意花鸟方面也有独到之处。风格严谨,意境深远,而又行墨自然,雅俗共赏。……所有这些方面,不仅超越了周臣,也为其他吴门画家所不及。因而伯虎的画名与文名相得益彰,求他画的人很多,据说他实在应接不暇时就请老师代笔,故很多相传为唐寅的画实际上是周臣画的。伯虎的书法主要学赵孟頫,并能自出机杼,结体俊逸挺秀,妩媚多姿,行笔娴熟稳健,是典型的文人字的家数,与他的画又互相辉映,在有明一代是第一流的,极为后世所重。值得一提的是,唐伯虎还是著名的清谈客,也是大旅行家。一则受科场之狱的打击,二则也是绘事的需要,他"放浪远游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①。他善于理解佛家哲理,经常与和尚交往,他喜欢把佛典注入自己的诗文中。他根据《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号六如居士。他总结自己是"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运用《楞严经》中的观点看待坎坷的人生,到头来还是白骨狼藉,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还仗着一枝生花妙笔,为姑苏寒山寺募求铸钟经费撰写文告。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博雅渊深的唐伯虎,满怀对封建统治的反抗情绪和以卖艺为生自食其力的自豪感宣告: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并且,还在自己的图章上镌刻上"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真可谓"前无古人"!

  在摩挲民族古籍的生涯中,我发现,唐伯虎像苏东坡、徐青藤、郑板桥等人一样,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人物,他们所走过的生活道路虽然不尽相同,但基本上都是一些未能见容于当世的狷介疏检之士。他们的感情和理智经常失去平衡,大都招致物议甚至牵陷灾狱,然而他们才华盖世,都是历史上少见的诗、书、画通才。文学艺术发展史上已有不少事例证明,某些作家的艺术创造力往往得力于他们的反常性格,长时期的精神压抑有可能促使他们更专笃地致力于艺术上的追求,而真正的艺术成就却时常属于那些迹近异端的浪子。无疑,这样的灵魂永远魅力四射,是我们民族文化史上值得自豪的至宝!老百姓爱才子英雄,胜过爱帝王将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人们还津津乐道唐伯虎的故事、粉墨皮簧敷演着唐伯虎的传奇、乃至一代一代读者还诵读唐伯虎诗文的原因。

  唐伯虎去世之后,先后有人将其遗作汇辑刊印。其中,以清嘉庆六年(1801)唐仲冕辑刊的《六如居士全集》最为完备。该书收入伯虎的诗词曲赋等六百四十七首,文四十五篇,还将轶事、题跋、诗话等与伯虎有关的资料收入。我们就根据这个本子校点整理。为帮助一般读者阅读,将轶事部分请罗啸先生译成白话文。此外还附录了拙撰年谱,以俾知人论世。伯虎"三笑传说"流传甚广,今亦撮录拙著《唐伯虎传》有关章节,以作参阅。限于整理者的学力,在校点、翻译诸方面一定存在不妥乃至错误之处,恳切希望读者和专家们的指正。
                            1995.5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5 18:47:1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起唐伯虎,肯定会马上使人想起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风流倜傥,浪漫非凡,不是“三笑点秋香”,就是周星驰戏巩俐,典型一个正面“西门大官人”加上狂傲“柳三变”的合成体,其人玉树临风,白面朗目,风花雪月之中,花丛锦绣陪衬,绝对联想不到“穷愁”、“厌世”、“潦倒”、“蹇涩”、“痛哭”、“渲泄”等诸多用于失意之人的词语,加之唐寅又好书画,工“春宫”,如此戏谑孟浪大家恰恰又赶上“资本主义萌芽”得如火如荼的明朝中晚期,让不少后世失意文人总觉能混上唐伯虎一样传说中的好生活也真是不枉一生白活了。特别是冯梦龙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更是把唐伯虎的传说定型,其后无聊文人及小说家们穿凿附会,所有“倜傥不羁”的风流事物都算在这位大才子脑袋上。

  果真如此吗?

  察看清朝大臣张廷玉主编的《明史》,只是在卷二百八十六列传第一百七十四中才能看到唐伯虎的名字,而在这篇《文苑二》中,五十多人的文士乱传中唐寅排倒数第十六,只有短短二百一十三个字,内容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欢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

  据此,可见唐伯虎是个倒霉地牵涉进“考试舞弊案”后一蹶不起的落魄文人,即使有皇族大官人欣赏他,还是个最后被杀头的“志大才疏”王爷朱宸濠,幸亏唐寅还不像李太白那样常想自己“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傻不叽叽地附和“永王李?”一样去搅浑水,装疯卖傻喝醉酒连老二都露出来,才免于王爷青睐,最后被宁王爷“放归”。不久,宁王造反,很快被抓杀头,唐伯虎终于未被朝廷“秋后算帐”。虽然穷死,却善保首领,免于闹市人群在看客的笑骂声中被大刀片子砍头。幸夫?悲夫?

  由于唐寅“文才轻艳”,“传说者”均“增益而附丽之”,平生未做过多风流事,却枉博如许风流之名,悲哉!

  出身寒门聪颖超俗

  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唐伯虎生于苏州,名寅,字伯虎,后字子畏,号六如。其父唐广德是做小生意的苏州市民,母丘氏也是小家碧玉,在讲究门户出身的封建王朝,这种出身决定了唐寅只有努力奋发,通过科举才能考取“功名”,进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云直上。

  唐寅少年时代很聪颖,过目成诵,苦读经书,闲暇时也学画山水花鸟排遣。十九岁时,唐寅娶徐氏为妻,两人感情甚洽。此时的唐寅生活平静,读史观书之余,或是幻想自己成为汉唐边塞击敌立功的将领文士,或是沉醉于目前安恬的“春江花月夜”之中:

  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

  孟公好惊坐,郭能始横行。将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

  (《侠客》)

  陇头寒多风,卒伍夜相惊。转战阴山道,暗度受降城。

  百万安刀靶,千金络马缨。日晚尘沙合,虏骑乱纵横。

  (《陇头》)

  上述两首诗,均摹仿唐初边塞诗人的语义,虽空为“悲歌慷慨”,诗句确不乏壮志豪情。

  嘉树郁婆娑,灯花月色和;春时流粉气,夜水湿裙罗。

  夜雾沉花树,春江溢月轮。欢来意不持,乐极词难陈。

  (《春江花月夜》)

  此诗虽难比初唐大诗人张若虚,却也蹈其诗境,加之诗人小康身世,亲历江南盛景,读之让人如身历其境。

  唐伯虎二十五岁那年,一年内父、母、妻、妹相继去世,对他精神打击很大,深感死生无常,对释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悲痛之余,唐寅更加努力读书。此间,他的《白发》、《伤内》两首诗最为发自内心,前者哀父母,后者悲亡妻,感情真挚、自然:

  清朝搅明镜,元首有华然。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哀,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白发》)

  此诗不仅感怀人生寿夭无常,也有李长吉式的凄然与古诗十九首式的壮烈感兴。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衰谢,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

  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日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

  (《伤内》)

  由此,可见唐才子悼亡之诗,清丽伤感,直追潘岳和元稹。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乡试中解元(第一名)。其时,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仅自信心倍增,声名也名震江南。恰恰在唐寅人生的巅峰时刻,命运的阴影也悄然袭侵而来。

  正当唐寅“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之时,他进京会试。在路上,江阴巨富徐经徐大公子与这位唐大才子结成莫逆之交(徐经虽是个有钱无才的主儿,他的曾孙徐霞客因《徐霞客游记》而万古名传。不过,至徐霞客时,徐家已中落)。据明人笔记《共山堂外纪》中记载:

  “江阴举人徐经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举乡试第一日,(徐)经奉之甚厚,遂同舟会试。至京,六如文誉籍甚,公卿造请者填咽街巷。徐经有优童数人,从六如日驰聘于都市中,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拥厚赀,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疏狂,时漏言语,竟坐削籍。”

  从此片语,可以窥见唐寅当时也是年青疏狂,因文名显赫颇为自得,经不住一掷千金的富贵公子徐经奉承,两人一同乘船进京会试,而且终日高头大马往来,还有俊仆优童陪同,非常招摇,已经惹起不少人暗中反感、嫉恨。“世路难行钱作马”,徐大公子大把金钱掷向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连“高考”试题都一窝端来,自然考卷做得上等。但还没有享受金榜题名的喜庆,不久就为人告发,双双锒铛入狱。

封建王朝晚期已是非常黑暗,但在科举考试方面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皇帝、政府可以大肆公开卖官鬻爵搞“创收”,但常人花多少钱也不能“捐”个进士或解元。可以讲,在古代中国,“八股”科举虽然是中国文人的“桎梏”,但也是惟一清白的“净地”。对于泄题漏题的主考官,结果都会为皇上亲自下旨杀头,中国最后一个受腰斩极刑的人就是雍正年
间的福建学政俞鸿图,此公因为小妾收人钱财,把试题外泄,竟让一个“戏子”中举(封建社会优伶与娼妓地位相等),引起世人喧然大哗。最后真相大白,虽不是俞鸿图自己泄题,这位可怜虫仍被腰斩。由于一刀砍下后,人体上半身主要器官还“健康运转”,俞鸿图上半身辗转于地,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十一个“惨”字才咽气……由此可见,凡是涉及科举舞弊案,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重罪。徐家此时只能搬动金山,又大洒银两,加上最终案情也不明不白,自然不会再挨什么皮肉之苦,只是徐公子后半辈子只能回家做富翁了,仕进之路想也甭再想。最惨的是我们这位大才子唐伯虎,被逮入狱,大刑伺候,在他与好友文征明的信中,淋漓尽致地详述了当时他的悲惨境状:

  “……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自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抱地,涕泪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

  不久前还锦衣玉食的唐解元,本以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赏尽长安花”,殊不料锒铛入狱,身被刑具,还要面对如狼似虎的胥吏审问呵斥,遭受世人的指责唾骂。经过一年多的审讯,虽然最终没有判定唐寅是本次考场舞弊案主犯,但干系是摆脱不掉的,他被除掉“士”籍,发配到浙江为吏。这种污辱,全然不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从“人事局”划归“劳动局”管辖那么简单,几乎就是撕掉读书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脸面”。

  无论明王朝的统治机器多么残酷、多么毫无人性,中国知识分子“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仍残存于我们这位柔弱江南文士的血脉之中。在抱怨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常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记录”之后,唐寅向好友表明心迹:“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大才子奋然攘袂,顿足而起,断然坚拒“臣妾意态间”的官府“办事员”一职,愤然出走,开始了他漂泊、辛酸、不俗而又传奇的后半生!

  富贵不来年少去

  欲将年少待富贵 富贵不来年少去

  唐寅三十一岁出狱后,而立之年却“倒立”,徨郁郁,既坚辞不去浙江当“吏”,又不好意思回家,就索性带着随身仅剩的几两碎银远游庐山、洞庭,盘桓一年有余,虽感“近乡情更怯”,最后也不得不回归故里。此后又气又累,大病一场,科举已经全然无望,因为他这么鼎鼎大名的才子,已经列入“黑名单”中的前几名。宋朝柳永还可以换个名字赶考,明代资讯已经非常发达,想效迹前人已是万万不能够。穷愁之余,估计唐才子也想过“To be or not to be”类似的问题,最终还是觉得好死 如赖活着,开始卖文卖画为生,并且性情大变,破罐破摔,狎妓聚饮,无所不为。

  回乡之初,大才子遭此剧变,本来无限光明的前程变成过眼云烟,加之世态炎凉,冷眼迭加,失落之余,也写过不少劝世警世的诗作。如《百忍歌》: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间当自省。……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胯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囫囵吞却栗棘蓬,凭时方识真根本!

  (《百忍歌》)

  搜出前世英雄豪杰达官宿儒无数“忍”事迹,一并表明此时唐寅自己的心态,可见文人的内心承受力不错,总能自我疗愈病痛。

  上述叹世警世的劝诫,好似一受尽打击压抑的穷儒小心翼翼之作,与几年前唐寅得意之时给吏部官员写的信相比,无论气势和内容都有天壤之别。我们看看当时的大才子是怎样目空一切的豪情:

  若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披六合,纵驰八极。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列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亦人士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

  (《上吴天官书》)

  花笑人生也是呆

  人生不向花前醉 花笑人生也是呆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已经三十六岁的唐寅续娶沈氏,建桃花庵别墅(当时地价与房价皆是中等人家都可负担,非与今时可比)。卖文卖画之余,已经逐渐从人生低谷走出的唐寅决定开始新生活,幸亏明中期资本主义萌芽状态已成,城市的繁华已经使文人毋需只死钻仕途一条路,卖文卖画也能生存立足。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鼓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市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邱灵岩复元墓。提壶挈盒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污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又中秋,桂花千树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鳌群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兰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

  (《江南四季歌》)

  似乎一觉醒来,惊悟周遭的人生是那样纷繁美好,惊喜之余,难免发出“白驹过隙”的感慨: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为,寒则如刀热如炙。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不烧高烛对芳樽,也是虚生在人世。古人有言亦达哉,劝人秉烛夜游来。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

  (《一年歌》)

  既然已经明了李长吉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深意,唐大才子索性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起来:

  人生七十古来有,处世谁能得长久?光阴真是过隙驹,绿鬓看看成皓首。积金到斗都是闲,几人买断鬼门关。不将尊酒送歌舞,徒把铜汞烧金丹。白日升天无此理,毕竟有生还有死。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古稀彭祖寿最多,八百岁后还如何?请君与我舞且歌,生死寿夭皆由他。

  (《闲中歌》)

  唐寅三十八岁时,桃花阉别墅建成。虽仕进无门,毕竟身有所托,加之又值壮年,美景逸思,皆咏为诗,为其诗词中最著名的一首: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宝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

  (《桃花庵》)

  此外,诗人还趁兴写下欣慕李白的对月歌,飘飘欲仙: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诗。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把酒对月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加上万树桃花,新词一曲酒一杯,诗人确实乐在其中,只是不知如此胜景能持续多久。

世事灯前戏 人生水上泡

  浓情过后,乐极生悲,心火转凉。不惑之年的唐伯虎又沉迷于禅理佛境的哲学思考:


  地水火风成假合,合色声香味触法。世人痴呆认做我,惹起尘劳如海阔。念嗔痴作杀盗淫,因缘妄想入无明。无明即是轮回始,信步将身入火坑。朝去求名莫求利,面作心欺全不计。它人谋我我谋他,冤冤相报不曾差。……拼却这条穷性命,不成此事何须惜?数息随止界还静,修愿修行入真定。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愣严亲考订。不二门中开锁纶,乌龟生毛兔生角。诸行无常一切空,阿耨多罗大圆觉,一念归空拔因果,坠落空见仍遭祸。禅人举有着空魔,犹如避溺而遭火。说有说无皆是错,梦境眼花寻下落。翻身跳出断肠坑,生灭灭兮寂灭乐。

  (《醉时歌》)

  乍看之下,竟有看破红尘、世事皆空之想。尤其是在《和沈石田落花诗》二十首以及《解惑歌》中,张扬潇洒的唐才子好似又变身成为一个佛学和宣扬仁义忠孝的政治教员:

  “纷纷眼底人千百,或学神仙或学佛。学仙在炼大还丹,学佛来寻善知识。彼要长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饶利益。忠孝于其道不同,且把将来挂东壁,我见此辈贪且痴,漫作长歌解其惑。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天地感动金石开,证佛登仙如芥拾。”

  此诗满眼穷酸腐臭,冬烘味道十足,令人感觉可笑、可怜!

  古来文学士皆贫

  今日给孤园共醉 古来文学士皆贫

  公元1509年,明正德四年,唐寅四十岁。此后十年间,似乎诗人的生计不时陷入困窘之中。不像现在的名画家,炒作出名后,作品会越卖越高价,再往后就可以让学生、专业枪手代笔,自己临了修改几笔签个名照样大笔银子入袋。明朝的市井文人即使名气再大,总摆脱不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第十个皇帝,为人聪明过人,仪表清俊(从帝王画像上看朱家皇帝只有他一个人长得漂亮,其余都是朱元璋显性遗传不可更改的暴戾怪相),可他为政却极其荒唐古怪,是中国历史上出了名的荒诞天子。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却有七年在西北等地游荡玩乐,把大同称作“家里”,亲自给自己封赠“大将军”名号,并在边境邀击蒙古骑兵,竟也手刃过几名力大剽悍的蒙古人。他又不时微服私访,数入贵臣勋戚之家,随意巡幸,即使路边小店的美娇娘也照幸不误,后世文人据此撰有《游龙戏凤》的历史名剧。这位混世魔王还亲搏虎豹,宠养一帮武艺娴熟的“哥们”,同时,以贪污在历史享有盛名的大太监刘瑾也出在他在位期间。可以想见,正德期间明朝已是从盛到衰的加速期,加之这位皇帝于正德十四年春为了寻花问柳“南巡”,致使苏杭、南京一带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所有这些,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当时以文画谋生的唐伯虎的生活状况。

  田衣稻衲拟终身,弹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不忧贫。山房一局金藤着,野店三杯石冻春。只此便为吾事办,半生落魄太平人。

  (《言怀之一》)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

  (《言怀之二》)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长。髀里内生悲老大,斗间星暗误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对绯桃检药方。

  (《漫兴之一》)

  落魄迂疏自可怜!棋为日月酒为年。苏秦抖颊犹存舌,赵壹探事囊没钱。满腹有文难骂鬼,措身无地反忧天。多愁多感多伤寿,且酌深怀看月圆。

  (《漫兴之五》)

  在这些诗中,再也看不见满纸云霞,看不见达意潇洒,多的是“悲老大”、“病酒身”、“囊没钱”,而且终于意识到自己“落魄迂疏自可怜”,不仅如此,大才子开始哭穷抱怨,以“贫士”自居:

  贫士囊无使鬼钱,笔峰落处绕云烟。承明独对天人策,斗大黄金信手悬。

  (《贫士吟之一》)

  贫士衣无柳絮棉,胸中天适尽鱼鸢。宫袍着处君恩渥,遥上青云到木天。

  (《贫士吟之二》)

  贫士灯无继晷油,常明欲把月轮收。九重忽诏谈经济,御彻金莲拥夜游。

  (《贫士吟之五》)

  尤其是奉寄老友孙思和的八首绝句,把当时诗人自己一家的贫蹇窘涩描述得细致淋漓:

  十朝风雨苦错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之一)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粟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之二)

  抱膝腾腾一卷书,衣无重褚食无鱼,旁人笑我谋生拙,拙在谋生乐有余。

  (之三)

  白板长扉红槿篱,比邻鹅鸭对妻儿;天然兴趣难摹写,三日无烟不觉饥。

  (之四)

  邻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

  (之五)

  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之六)

  荒村风雨杂鸣鸡,燎釜朝厨愧老妻;谋定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

  (之七)

  儒生作计太痴呆,业在毛锥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

  (之八)

  偶随流水到花边

  偶随流水到花边 便觉心情似昔年

  知命之年,年华老去的唐才子大半辈子风霜雨雪,愁情寒意,经历过后,胸臆又峰回路转,渐趋开阔,反而变得旷达、闲适:

  偶随流水到花边,便觉心情似昔年。春色自来皆梦里,人生何必尽尊前?平原席上三千客,金谷园中百万钱。俯仰繁华是陈迹,野花啼鸟漫留连。

  (《寻花》)

  不结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

  (《感怀》)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伯虎自赞》)

  谢却尘劳上野居,一囊一葛一餐鱼。早眠晏起无些事,十里秋林映读书。

  (《题画》)

  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

  (《老少年》)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伯虎绝笔》)

  胸中无数才华,平生万般磨难,最终皆为怡然的达观所稀释,再不见激越愤慨,再不见书生意气,只有清新淡远,真正到了“明月松风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的境界。自傲、自欺、自负,都消隐一空,吟咏之中,胸襟开朗,笑傲江湖,竟也超越了儒释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连地府也无所畏惧,把死后大事当成又一次不经意的放浪漂流,如此高超的人生玄思,是何等的哲学超悟和精神解脱啊。

一日兼作两日狂

  一日兼作两日狂 已过三万六千场


  有关唐伯虎轶事,以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篇幅最长,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三笑点秋香”。此外还见诸明朝一些非常不出名的文人笔记,如《蕉窗杂录》、《皇明世说新语》、《戒庵老人漫笔》、《风流逸响》、《诗话解颐》等,篇幅极少,往往只有几十字一个段落。据清朝学者考证,唐伯虎从未自刻过“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图章,存世之印确系伪造。

  至于他妻妾成群的传说,很可能因其续娶的夫人名叫沈九娘,后世无聊小道文人望文遐想,把“九娘”附会成“九个美娇娘”。最早对唐伯虎才能做出评价的最著名人物,当属明朝“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1568—1610),他这样写道:“吴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专以文名;余为吴令,虽不同时,是亦当写治生贴子者矣。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故余之评骘,亦不为子畏掩其短,政以子畏不专以诗文重也。子畏有知,其不以我为欲吏乎?

  “子畏之文,以六朝为宗,故不甚慊作者之意。

  “子畏之诗,有佳句,亦有累句,妙在不沾沾以此为事,遂加人数等。

  “子畏小词,直入画境,人谓子畏诗词中有几十轴也,特少徐吴辈鉴赏之耳。”

  袁宠道还为唐伯虎诗文专门进行评点,有《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共大约四卷刊印(似乎今已不存?)。

  此外,唐伯虎的书画在当时已经备受推崇,与他同时代而又稍晚些的大画家徐渭也非常叹服

  这位前辈的绘画功夫,在他的《唐伯虎古松水壁阁中人待客过画》诗中也对唐寅前辈赏叹道:“南京解元唐伯虎,小涂大抹俱高古”。但无论怎样,诗、书、文、画这样的“雕虫小技”其实均非唐寅自傲之资,封建时代读书人最大的梦想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考取功名,封妻荫子,流名万世。因此,他死前不久的《梦》和《夜读》两首诗中,才使这位才子的心事暴露无遗: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

  (《梦》)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对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夜读》)

  五百余年后,日光灯下,笔者细读唐解元留存下来的几篇八股制义,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等,佶屈聱牙,不忍卒读,文中虽然经意娴熟,八股运转自如,结构搭配巧妙,切题恰到好处,但终究读之令人感觉索然无味。即使是众多中举高官的明代文人,虽生前显赫,过后都无比落寞,其声名连唐伯虎一根毫毛也不如。

  如以“与其身后万世名,不如手中一杯酒”论,两者相较,不知唐伯虎假使九泉有知,该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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