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利益共体的“反回扣”医生

梁知行

杨国梁不解的是，究竟是体制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李秀卿 法治周末记者 焦红艳 自山东滕州

一个体制内罕见的反回扣医生；

一个从只想讨个说法，到转而质问、挑战行业潜规则的怪人。

他被“疑人格障碍倾向”———在同事看来，杨国梁是个死心眼儿的怪人：到手的钱自己不要，也不让别人要。

9月21日上午，山东省滕州市中医院病房楼二楼康复医疗室。

一位脑中风病人躺在康复床上吃力地挪动着身体。他的医生，内三科大夫杨国梁将病人的一条腿抬起，绑在床架上方垂下来的绷带上。

杨国梁摁下电机开关，滑轮启动，开始带动病人的腿做伸直和弯曲运动。

杨国梁的工作就是为瘫痪病人做康复治疗。他的哥哥、枣庄科技职业学院教师杨运栋，一直在旁边看着弟弟。

触犯“行规”的杨国梁在医院的处境并不尽如人意。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康复治疗室，是他在医院里唯一一处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

肢体冲突多次发生

36岁的杨国梁1999年从部队转业至滕州市中医院。中医院脑卒中(即脑中风)病人的功能恢复由杨国梁负责。

2008年12月16日，杨国梁与时任某科室主任的徐某发生了肢体冲突。

当天上午，杨国梁与徐某以及科室有关大夫同时查房。当查到34床时，徐某要替换掉病人正在使用的复方氨基酸。

杨国梁不同意：“患者找我做康复治疗，需要打复方氨基酸，别停了。”但徐某强烈反对。为此，两人发生了肢体冲突。

“徐主任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拉到办公室，将我按倒在地上，用拳头向我的头打了两拳。”杨国梁举起右拳，向自己的太阳穴比划了两下，“就是这样子。”记者目测，从病房到走廊斜对面的办公室，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34床病人是杨国梁首诊的病人。查房时正在使用的药品为复方氨基酸，每瓶价格为4.85元。徐某要求使用的药物是每支价格为37.3元的脑蛋白水解物，打点滴时每瓶需三支，共111.9元。杨国梁的想法是，药品只选对的，不买贵的，不论有无回扣。

徐某拒绝接受《法治周末》记者的采访，称如有问题可询问医院。

滕州市中医院副院长刘真栋代表院方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称，杨徐两人的肢体冲突是因为“在专业方案上有分歧”而非回扣问题，由于“治疗方案各有特色”，因此难以判断孰对孰错。

杨国梁表示，并不在乎药品是不是有回扣，也不在乎其他医生是否收取回扣，他的愿望是：“我只要求医院和卫生局领导表明态度，康复治疗可以使病人少花钱买药，多恢复功能。”

杨国梁提出，应由自己来安排患者药物的用量和康复治疗，“不能让那些人再因为我开展康复、减少药品提成而向我施加压力”。

事实上杨国梁的这种做法，早就引起同事的不满。

杨国梁平时不敢去同事徐静的科室，因为她“见我一次就骂我一次”。两人最近的一次冲突是在今年7月19日，徐静大骂杨国梁。

7月14日也有一次冲突。杨国梁回忆，他去心内科会诊，徐静见到杨便抄起扫帚扔了过去，并怂恿其亲戚殴打杨国梁。

院方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为徐静辩解道，是“往垃圾桶扔矿泉水瓶时扔偏了”，不小心砸到杨国梁身上而已。

杨国梁此前也与其他同事有过若干次类似的肢体冲突。他认为，这是由于自己不肯开回扣药导致的。

“回扣现象无法查证”

这次肢体冲突发生之后，杨运栋跳过院方，直接上告滕州市市委书记王忠林。请求上级领导干预，以“斧正中医院风气”。

2009年2月，滕州市领导就杨运栋反映其弟在中医院工作被人殴打等问题作出批示，之后，滕州市卫生局成立了由局纪委、信访、政工、计财等有关科室负责人为成员的调查小组，于2009年2月23日展开调查。

5天后，滕州市卫生局得出调查结论：此次事件“纯属工作原因”，“除杨国梁外，其他被调查人员均否认存在药品回扣问题，并写了书面保证书。因此，药品回扣的现象无法查证”。

滕州市卫生局局长渠怀勤告诉《法治周末》记者，由于事发时“没有第二、第三人在场”，因此卫生局无法判断打架事实是否成立。

但杨国梁则坚持对方动手打人的事实，称当时有目击者在场：“当时是王淑君护士长和其他病人及实习生把我拉开的。”

在杨国梁看来，药品的价格及提成是矛盾爆发的关键原因，因为脑蛋白水解物比复方氨基酸有更大的回扣空间。“我开药时只看是否需要，从不看是否有回扣”。

最终，滕州市卫生局责成滕州市中医院让责任方在适当范围内赔礼道歉。杨国梁得到了徐某的赔礼道歉。

2009年3月初，徐某被调离科主任岗位。当被问及此次工作调动的性质，刘真栋对《法治周末》记者表示，“有惩罚的性质”，毕竟两人有过冲突，见面时难免尴尬。

杨姓兄弟俩“本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卫生局的调查结果令二人大失所望。

2009年6月，杨运栋再次向市委书记王忠林反映医院风气及回扣情况。随后，王忠林责成滕州市纪委调查滕州市中医院以药品回扣为主的商业贿赂情况。

自此，杨家两兄弟的角色开始发生转变：杨运栋成了举报人，弟弟杨国梁也悄然从回扣的消极无视者，转变为积极反对者。

确存在药品回扣问题

2009年6月，滕州市纪检委联合市检察院启动滕州市中医院商业贿赂情况调查。滕州市纪检委常委李军对《法治周末》记者介绍，调查组与中医院各科室主任均有谈话调查，并已责令科主任及处方医生将收受的回扣钱上缴纪委。

至于收缴的是哪个时间段的回扣款、具体数额是多少，滕州市纪检委官员表示，由于事件已过去很久，回忆不起来。对于记者求证的几百万元回扣的传闻，李军摇头否认道：“没那么多。”

卫生局局长渠怀勤表示，这是纪检委职责范围之事，自己不知情。

滕州市中医院副院长刘真栋称：“暂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有收受回扣现象。并表示，为了杜绝回扣现象，“医院每年都要开几次会”强调该问题。

但杨国梁却对他经历的两次回扣收入记得很清楚。他向《法治周末》记者回忆道：“科里共有8名大夫，徐某将回扣钱分为10份，自己留两份，7名大夫各一份，剩余一份不知去向。”这是一种常规的分款方式，护士们没有份额，意见颇大。

“徐某曾给过我两次回扣钱，一次是2000元，一次是1600元。”但是，杨国梁不能接收此种开药规则，渐渐被排除在回扣分配人员之外。直至有一天，徐某告诉杨国梁，“那个钱没有了，没有那回事了”。

市卫生局长渠怀勤对《法治周末》记者坦承，经纪检委介入调查后发现，滕州市中医院确实存在药品回扣问题。并表示“药品回扣问题在医疗行业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除了纪检委廉政账户，滕州市卫生局也在中医院公布了一个以“任平治”名义开具的私人账户。

2009年7月2日，杨国梁将分给自己的回扣款汇入该账户。

应将回扣款打入廉政账户还是卫生局账户？中医院医生杜行记得，当时自己将现金交给了纪检委，而未向卫生局公布的账户中汇款，至于两个账户是否该分别缴纳、如何缴纳，自己并不清楚。

据李军介绍，纪检委根据涉案人员的具体违法情况分别作了移交司法机关、批评教育等区别性处理。截至目前，涉嫌刑事犯罪的仅有中医院设备科科长唐兴法，因为“其他人都是零零星星地累积，而唐兴法的情形用滕州话说，是‘一炮打得很大’”。

但是，杨运栋与杨国梁认为，既然收受药品回扣的商业贿赂行为追究刑事责任的立案标准是5000元，那么，所有科主任及交了钱的大夫都应该移交司法机关立案侦查。

“但仅仅找了一个设备科的唐科长做做样子对外好交代，掩人耳目。”杨运栋说，“我要保留继续举报追究的权利。”



“我不会演戏”

2009年9月，滕州市中医院决定成立重症监护室筹备领导小组，徐瑞会被任命为小组下设的办公室副主任。

这一人事调动一度触动了杨家兄弟的敏感神经。杨运栋觉得，弟弟的工作环境被人为恶化了，由于杨运栋反应激烈，迫于压力，该通知下发后不过十天，徐瑞会被院方取消任命。

让杨运栋感到愤怒的是，随后不久，徐开始不去医院上班，却仍领工资，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3个月。

相比之下，杨国梁却平静得多，“我找到了使偏瘫恢复的简便易行的方法，被人认可只是早晚的事。”杨国梁说的方法，是他的“卒中单元模式”康复方案。

杨国梁说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他们会演戏”。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演戏”？他立刻笑起来：“我不会演戏。”

杨国梁对《法治周末》记者反复强调：“面对病人，我觉得需要用什么药，我就用什么药，否则就像出卖了我的灵魂一样，我做不到。”加之自己坚持不要回扣的“清高”，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杨国梁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起来。

“我只是想得到认同。”杨国梁说。

被“疑有人格障碍倾向”

杨运栋手机里存了卫生局、纪检委、医院等单位几乎所有领导的电话，对各单位办公地点甚至领导办公室的房间号码都烂熟于心。

李军回忆起与杨运栋打交道的情景，皱起眉头抱怨：他总是半夜给我发短信。

杨运栋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医院部分领导将此事件定性为“折腾”。而卫生局的官方文件中则显示，杨国梁“疑有人格障碍倾向”。渠怀勤对《法治周末》记者表示：“我们不能说他(杨国梁)有精神病，我们说他有人格障碍倾向。”

这种“人格障碍倾向”，主要表现在他们太能“闹”。渠怀勤认为，杨家兄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说法，这些事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同事在一起工作，医院要求团体协作精神。”

在一次全院职工大会上，中医院领导指出，“个别人不能团结合作，造成矛盾滋生；有些关系不理顺等”，“必须清理才能有利于医院发展”。

但据杨国梁说，他并不想成为中医院发展的障碍，他对中医院的发展仍怀有抱负。他告诉《法治周末》记者，相信医疗技术本身比药品更有价值。杨运栋最为弟弟感到骄傲的是，“他的业务很好”，例如2004年，杨国梁自创“卒中单元模式”的康复操作方案就是个证明。

杨国梁没有换工作的打算，他要坚持在这个他或许永远也适应不了的医院里上班。

“越是这样，我越要站住脚”。从康复治疗的经验看来，人重要的是内心的一股“气”，“‘气’正了，内心就会强大。”他觉得，医生就是救死扶伤的，收取回扣不是正义之举，也不是可以长久的做法。

给病人做完康复治疗回到病房后，杨国梁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上网。他身后，是患者赠送的两面锦旗。

打开医院网页，“守望健康，追求卓越”8个大字在屏幕上跳跃。

“谁不冤呢”

位于滕州市善国中路25号的滕州市中医院，南边不远处就是滕州市中心人民医院。与后者现代化的气派高层相比，中医院粉刷了绿色围边的墙壁已经有些破旧。

滕州市中医院固定资产4000万元，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数字。滕州市人气最旺的中心人民医院已有2亿元的固定资产额。

滕州人常常在两者之间做比较，“我要生病的话，一般去人民医院，虽然很贵。除了打疫苗必须去中医院，一般不去那里。”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

医院的实力与经营现状也是杜行担心的问题。尤其在回扣款上缴纪检委之后，据中医院医生说医院收入有所下滑，医生开药一度如履薄冰。

“现在谁也不敢再做这个事(回扣)了，谁也不想跟纪委的人打交道了。才过去几天，谁还敢啊。”杜行无奈地表示，钱不容易赚了。

同事们想不通的是，作为医生的杨国梁身处药品流通中的关键位置，手中紧握选择药品的裁判权，为何宁可将权利浪费也不愿获利？

杨国梁还记得打架事件发生后不久，有同事对他说；“钱(回扣)都在这里搁着呢，你不接，耽误大家都不能接。”

一位同事曾埋怨杨国梁：“你和科主任再怎么打架，也不能到纪委去告啊。”由于杨国梁的告状，直接影响是医药代表来得少了。

杜行觉得这让医院的收入锐减；“谁还敢来跟你做(药品生意)？”

杜行说；“谁不冤呢，闹成这样，大家谁也不敢这样(收回扣)了。毕竟医院还有人盯着，肯定谁也不敢弄(回扣)了。”

在杜行看来，杨国梁没这样做的必要；“我们医院现在是负债经营。”倘若真的不再“以药养医”，就必须努力在业务上有所提升了，不然“将来怎么办呢？这四百来人难道就喝西北风？医院已经风雨飘摇了。”

据卫生局局长渠怀勤透露，滕州市中医院即将与工人医院合并，院址即将搬迁至滕州东环，医院的规模也将会扩大。

记者在滕州市中医院第11期《中医医院院信息》上看到，在今年4月的中层干部会议上，滕州市中医院院长徐化宇作的重要讲话：“尊重医院发展的各种规则，不会为局部小利而轻易打破规则和已经建立的平衡与秩序”，“决策时能够通盘考虑，以医院发展大局为重”。


来源：法制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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