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授绝食抗议政府漠视食品安全

梁知行

"我用自己的方式教学生"

　　他的抗议行为，看似非常简单，但又是如此煞费心机：他选择了2012年的"3·15"消费者权益保护日，他火了……

　　法治周末记者 潘 琦 发自河南郑州

　　2012年的“3·15”，河南的病死猪肉火了，史璞也跟着火了。

　　3月9日晚，史璞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贴出了河南省电视台报道病死猪肉节目的截图，并在随后转发河南当地媒体人和当地政府机构。同时要求河南省通许县县委书记、县长引咎辞职并道歉。

　　3月12日，迟迟没有得到有关政府机构回应的情况下，史璞通过微博发表声明称，如果政府不作为不表态，自己将于3月15日绝食抗议。

　　3天后的上午9时，史璞准时出现在了河南省郑州市紫荆山广场并开始静坐绝食。据史璞本人介绍，此前郑州市委和通许县委都曾通过学校和自己联络，但并未接受自己提出的向人民道歉、向上级检讨的要求。于是才按约定前往抗议。

　　15日下午3时45分，在得知省委主要领导批示彻查病死猪肉的消息后，绝食7小时的史璞提前结束绝食行动。

　　史璞在随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说，3月9日河南省电视台拍了病死猪的片子后邀请他去点评，当时他看过片子后立刻被震住了，自己无法想象那样的东西能端上餐桌。

　　于是在点评时，不法养猪户、不法中间商、政府防疫员、地方党政、食品监管部门都被挨个点名。不过他自认为点评还算比较理性。

　　“后来，电视台可能出于自己的考虑，没有播出我的评论，我就在微博上发了帖子。”

　　他以绝食抗议的方式将公众对病死猪肉问题的关注推向高潮。

　　3月19日早晨，依旧穿着绝食静坐时的那身中式外套的史璞在河南财经政法大学MBA学院接受了法治周末记者的采访。

　　“后来我在想，我不是绝食的，我是禅修的，我在那个空间里头来感悟生命的价值。所以说感觉心里突然就很安静，非常坦然。”

　　坐在记者面前的史璞面容祥和、恬静，谈吐间却间杂着一种激情，既隐含诗人的气质，又充满着真性情。

　　其间，这个两鬓已然斑白的教授在谈到自己的老师时曾一瞬间湿了双眼。

　　他说：“我的老师通过自己的言行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学生———去好好做人，承担起社会的责任。”

　　一直关注民生问题

　　法治周末：对于食品安全问题你是平时就关注还是藉此机会才开始关注？

　　史璞：我在河南和媒体合作了20年了，一直都在关心民生问题和社会问题并给媒体做点评。食品安全也呼吁了很久，就在这次事件发生前不久，农业部副部长高鸿宾在“两会”上的“毒牛奶它得吃几吨、吃几年才会致癌”的言论，我还专门发微博骂过。我之所以把这个问题抬得这么高，不惜去越位，就因为有这个重要的背景原因。

　　我原来的定位是新闻和事件评论员，是建议者，不是践行者。为什么这一次我要调整自己的定位，从评论员、建议者变成了一个践行者？主要就是这些问题太严重，同时所有反映情况、解决问题的渠道太封闭，时间又来不及。作为这么大一起涉及公众利益、涉及公众身体健康的事件，必须在最当紧的关头出来呐喊一下，所以才会有了最后我要去绝食静坐，以此来引起各级政府的关注。

　　法治周末：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是否觉得达到了目的？

　　史璞：达到了阶段性的目的。我是3月15号早上9点钟开始的静坐绝食，上午我们省里有关方面的通报就已经出来了，下午省委宣传部的通报也出来了。后来据说省里面的主要领导都批示了，这就说明政府关注了，这也是当时我决定提前撤离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因为政府答应、表态要关注这个问题了，那我们就不能再在那里采取过度的行为，要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空间和时间。

　　法治周末：你这次做这件事有没有感受到压力？主要是来自于哪里？

　　史璞：没有，前期的时候有一点。因为在网上看到我的言论后，地方政府，包括开封市政府和通许县政府想通过关系来找我沟通。12号下午开封市委通过学校找我谈，我要求他们表态：我的诉求很简单，政府来关注这个问题、解决问题，然后要向人民道歉，同时也要向上级政府作检讨。但他们说做不到。我要尝试要他们第一次学会道歉，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所以说我就要求他们必须道歉，不道歉我就去绝食。但开封市委没有再回话。

　　法治周末：现在工作生活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史璞：这件事完后我发了一条微博：《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很多人担心我的安全，其实我现在跟没事一样，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我，连问我的人都没有，这事就跟没发生一样。所以我在微博上发了个帖子，我说河南开放了，宽容了。

　　这件事如果在过去，折腾得这么大，有关方面的压力会非常巨大。据我了解，当天上午9时我开始静坐绝食之后，省人大的通报、省政协的通报还有公安的通报都出来了。到了下午的时候，省委宣传部的通报也出来了。

　　法治周末：你的行动是为了引起关注。

　　史璞：3月9日到最后的3月15日，我是逐步升级的。开始发这些帖子的时候是向有关政府微博转发的，希望媒体和政府来关注这个事情，但后来发觉政府微博没人理我。然后我就建议市政府来关注，又变成省政府，一直就是没人理。我一看没人关注，然后我就开始骂省政府，这对于一个河南的专家来讲，是冒着大风险的，而且我用的话很重，甚至说你要是不关心老百姓，你就是黑社会。

　　我平时做点评，在我的博客上有我的四项基本原则：反思不否定、批评不攻击、指责不谩骂、理论有建议，我是有我的行为准则的。但是这次的事情到了3月13日以后，我的语言就有了攻击性，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进一步来关注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最后我不惜攻击省委宣传部，都是希望他们来关注这个问题。

　　法治周末：你认为食品安全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史璞：实际上这个问题表面看是食品安全问题，但最根本的根源是我们国家的体制问题。谁来监督我们的政府？政府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责任？为什么政府官员可以渎职，可以不履职履责，可以不对老百姓负责？从管理的角度来讲，一是缺失了监管，二是缺失了追责。

　　所以说我这次绝食抗议政府，我没有把大矛头针对不法商贩。我主要就是要求政府出来道歉，因为他有监管责任，不能推卸他的责任。这件事走到今天，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情却发生了。现在问题是老百姓很无奈，官员很麻木。因此我们就要思考，要真正有效地解决我们中国人的食品安全问题，我们必须把它上升到一个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思考这个问题。

　　法治周末：你认为可以根治吗？

　　史璞：根治不了，大环境无法根治，暂时可能会收敛很多。所以我发了微博：秋后，不管你给不给我算账，但我相信病死猪肉应该少点了。我为什么用了个秋后，你算不算账都没关系，死猪肉少点就行。很多网友担心会不会给我秋后算账，算就算呗，无非是微博给我封了，所有的媒体都把我封了，无非财政大学给我开除了，课也不让我上了，工资也不给发了。还能怎么样。

　　我做了该做的一件事

　　法治周末：之前在微博上你有提到60岁的老姐都哭了，家人对你做这件事是否支持？

　　史璞：我做这事之前都没跟他们说过，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时候，网上已经很热闹了。老姐担心，觉得你怎么回事，又绝食、又静坐、还写了遗嘱，吓坏了。

　　家人肯定是不希望我去冒这个风险的。但是他们知道我的性格，我不是现在这样，我几十年都是这样，好打抱不平、好管闲事。他们也知道我会这样，无非就是操心，但又管不住。他们也问我为什么好管闲事，为什么去关心这个问题，我跟他们聊了，我说我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法治周末：思考的结果是什么？

　　史璞：我思考完了觉得有几个原因，一个是我职业的问题，我是老师，我要教我的学生去做正事、做好事，去承担社会责任，我教我的MBA学员，你是企业老板，要承担社会责任。我是老师，如果该我承担的社会责任我都不去承担，我又怎么去教我的学生去承担他们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我自己去做了，然后我再去跟学生说，他们就会非常容易接受。

　　另外一个，我的专业要求，我是研究管理的，管理的范畴很大，上到国家管理下至我们一个人的管理。食品安全问题实际上也是我们管理所面临的问题。有的人说这跟你有啥关系？有关系啊，他是我管理的对象啊。管理是应用科学，就是你必须要理论联系实际，解决实际问题。如果我研究管理的都不能去解决问题，那我的管理有什么用呢？我还教什么管理呢？

　　法治周末：静坐那天你也在思考，有没有你当时没在微博上写出来的感慨？

　　史璞：有。比如说对这件事情的反思，为什么我们国家食品问题严重到这个地步而不能得到有效解决？问题的核心是体制问题。然后我又想，怎样改变我们的体制才能有利于我们的食品监管？对于这样一个体制问题，我个人能做什么？

　　有人说，我是一个人在这里战斗，其实不是的。那天我在春雨中，坐在花园里，没有别人，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头，极近沉静，就像小石子扔到湖里，所产生的涟漪在你周边扩散，实际上是在网络的虚拟空间扩散，表面上看是我一个人，其实我知道不是我一个人，是所有关心食品问题的波影。表面看现场很安静，其实我知道我看不到的空间里头是不安静的。

　　我坐在那里，寒冷、悲凄，但我又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里，那种心灵的感受是过去所没有的。我后来就讲，我像一颗小草，我的价值是什么？绿化我自己的脚下。

　　法治周末：你不光是敢说敢做，你是一个诗人，但食品安全问题远不像诗歌那样抒情浪漫。

　　史璞：当时确实就是那种感受。另外，我当时就在想，不管结果是什么，值不值？很可能这件事以后，我在河南的媒体圈子里头就没法再做评论员了。

　　后来我想，我不是绝食的，我是禅修的，我在那个空间里头来感悟生命的价值。所以说感觉心里突然就很安静，非常坦然。后来想想看，不就是在那坐了一下吗？你又没说话、你又没有喊口号、你又没游行，然后引起了这么多的关注，这是给我的巨大回报。后来看到一些网民对我的评价，我非常感动，但是我又觉得我受用不起，因为本来我做的就是我应该做的一件事。

　　法治周末：还有没有其他的收获？

　　史璞：这次让我比较困惑的是，我这次行为的目的，是想激起社会和政府对食品安全的重视，但没有想到关注的焦点转移了，变成大家对我、对老师的关注。我把这个称为是有价值的附加产品。现在大家对教师这个职业产生了很多新的看法，我也深深思考，我们教师队伍到底怎么了，我们到底该怎么去做才是大家所期盼的人民教师、知识分子？

　　我的很多行为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被斥之为异类，觉得是不正常的行为，极端的行为，我没有想到这一次会引起广泛的赞同。这次通过舆情观察来看，社会却对这种行为有种期盼的认可。这就说明，我们知识界对自己的定位和社会对我们的期盼是错位的。这件事也让我思考，我们知识界需要不需要调整完善优化我们的定位。

　　中国处在改革发展进程中，我们学界的功能定位是什么，我们的社会责任是什么？这个也是我在深刻思考中的一个问题。通过这件事我清楚地感觉到，社会对知识界真的是失望了———为什么大家把教授改称叫兽？本来知识界应该是作为知识和理论的先锋的，结果我们现在却被社会贬成只会叫唤的野兽，非常可悲。

　　法治周末：你觉得造成这种情况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史璞：根本的原因是体制问题，但是我并没有单纯地把责任归咎于政府，我觉得我们人民也有责任，我是研究管理的，管理实际上是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互动，我觉得如果说现在我们政府懒政、腐败，我觉得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老百姓纵容、娇惯。如果每一次政府的错误行为，你都有民意的表达来迫使它修正的话，还会是今天这样吗？

　　我这次就自己践行，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你政府就得出来道歉，省委领导就得出来批示，我们就是在帮助政府改进。比如我这事做到现在，省里头没有删我微博，学校也让我正常上课，这也是一个改进。实际上，所有社会的进步，都是我们的政府、我们的管理者和我们被管理者互动的结果。

　　如果我们每一个国人都这样做，负起自己的责任的话，我们国家怎么会不好呢，现在的问题是，官商勾结，不愿意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而我们的老百姓又明哲保身，不愿意承担自己作为公民的责任。如果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执政者不愿意承担责任，老百姓也不愿意承担责任，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能持续得久吗？

　　为了完美我愿意去做

　　法治周末：是什么促使你去做这一切？

　　史璞：我首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希望社会进步，希望社会完美，而且我愿意为了完美去做我该做的，这是我的一个理念。我经常跟朋友开玩笑，我说我是“三无人员”———无智、无畏、无欲。当你不去想那些利益诉求的时候，那你就有力量，敢去作为了。很多人不愿意作为是害怕失去，当你不害怕失去的时候你会发觉你会得到一切。

　　为什么我们中国老话讲“舍得”，舍在前，你只有敢舍，才能得到那么多。我舍身取义地坐在那里了，然后广大的网民给了我非常大的回报，这种回报是我受用不起的。

　　我是跨时代的人，经历过毛时代，那时要求我们为公众服务、为社会服务，我们从小就被灌输要承担社会责任，而不是像现在都为自己。不管毛时代有其他什么样的问题，但在对人的教育上，我觉得是我们现在社会所缺失的。

　　我在“文革”时曾带领着全班同学批斗我的班主任，只因为他的国民党身份。高中毕业后我下乡当知青，1977年我要考大学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要考大学，给我找了辅导材料，并让我母亲转交给我。你想想看，你批判过的老师，造成了他人生的痛苦，当若干年后你考大学，他去找辅导材料来支持你，那时候的师生是怎样的一种情谊？

　　这就是我教书的30年中，不管别人评价我好与坏，不管给我的物质奖励多与少，我都在告诫自己，去履行你教师该做的，不要有朝一日没脸见自己的老师。一件事就足以让人一辈子记住该怎么去做人。所以说，我现在也这样用我的言行影响我的学生。文化的传承，道德的传承不是依靠强制灌输洗脑来做的，是靠一代一代人的言行来传承的。

　　法治周末：有没有为此受到过挫折？

　　史璞：过去经常遇到，给你使个小绊什么的。我风风雨雨经历了很多，都没有影响我。很多人担心这次会有人给我穿小鞋，我就一句话，我没有脚。大小都没关系，反正我没有脚。一般人害怕穿小鞋，无非是害怕给你穿了小鞋你有利益的失去。当你没有任何利益诉求的时候，小鞋又有什么用呢，穿在哪呢。

　　如果说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从何而来，首先是在利益诉求上要有一个解放。所以现在很多人说，知识分子没有独立人格，没有自由空间，我说你不要去埋怨社会，埋怨学校，你自己减少利益的诉求，自由的空间就有了。

　　我现在就用的这个办法。我个人力量很微小，我改变不了社会，改变不了学校，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的家人，我改变我自己。我不要利益诉求我就独立了，一切都坦然了。

　　法治周末：看你的微博也是很乐观的。

　　史璞：乐观。我发了微博：春雨下了，大地该复苏了。因为我是搞管理的，相信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心态也很平，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种心态。所以说那种功名利禄的东西，得了好处了，我也没有见利忘义。然后受到严重打压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惶惶不可终日，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我希望你们的焦点是关注食品安全，而不是关注我。希望大家关注民生、关注食品安全，也希望大家来承担社会责任。希望大家来帮助我们知识分子回归学术界、知识界的本位。希望这件事不要对河南的形象造成负面的影响而是一种正面的推动。

　　微博超出了预想

　　法治周末：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微博？

　　史璞：去年2月份开的。因为我是一个学者，开微博本身既是研究又是实验。所以我经常发各种各样的微博来尝试，我对微博进行了总结，比如怎样才能有效传播。我也建议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去开通微博。

　　法治周末：这次事件能引起舆论的关注，微博是不是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史璞：可以说是超出预想。我不可能像上访的人那样去坐在省委省政府门前，我真的就没力了。这件事跟我用微博传播有很大的关联。我现在也了解微博传播的一些特性，所以我明白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会有效用。

　　微博会推动我们国家的巨大进步。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要珍惜微博，从政府到网民到意见领袖都要珍惜微博。我跟媒体圈的朋友谈，我跟你们的位置变换了。过去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他们先知道，进行筛选调研然后让我来做点评。现在就变成了我经常给他们转新闻，甚至我分析分析再转给他们，我们在微博上可以自由互动。

　　法治周末：实际上民众更期待的是政府部门的一个诚意。

　　史璞：对，我曾跟通许县县长讲，政府要学会怎么样来危机公关，能让民众接受你、理解你同时又给你一个改正的空间。我相信，这次的事情对政府会有一个警醒和反思。

　　我想这个事件会让很多方面包括我自己也会反思的。我会陆陆续续把我的一个反思系列放到微博上。过去我要给政府什么建议，要写个东西去报上去，现在我的成本极低，直接发网上去，他们自己去看。我觉得微博对于我们社会是非常好的一个东西，透明、开放。

法治周末：下一步打算关注哪个领域？

　　史璞：下一个是环境污染，已经着手在做了，前期的资料已经在准备，也是河南当地的，因为我处在河南这个平台上，我关注的重点在这。


来源：法制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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