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校服”是怎样进入校园的

梁知行

本报记者 郭丽萍 发自上海

2月26日下午，上海市浦东新区实验小学的学生放学走出校门，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原本每天上学必穿的校服，因此校门口罕见地花花绿绿一片。二年级的小乔同学说：“老师说，最近校服可穿可不穿。”

这种突然的“自由”源于近期上海的“毒校服”风波。

2月7日，上海市质量技术监督局（下称“上海市质监局”）通告了当地生产、销售的学生服产品质量的抽查结果：22批次学生服产品里，有6批次不合格，其中上海欧霞时装有限公司（下称“欧霞时装公司”）2012年7月生产的摇粒绒冬装被检出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不合格。

在“毒大米”、“毒奶粉”、“毒胶囊”、“毒空气”等各种阴影的笼罩下，人们没有被“毒”麻木，而是愈加敏感。春节的年味还没褪尽，上海的街头、媒体就已充斥着“毒校服”的字眼了。

致癌“毒校服”

小微企业欧霞时装公司在上海第一次变得家喻户晓，但这无论对公众还是对欧霞时装公司自身来说，都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好事。

近期，上海市质监局对当地生产、销售的学生服产品质量进行专项监督抽查，被抽查的22批次学生服产品，覆盖了上海市主要的学生服生产企业，抽查项目包括使用说明、纤维含量、甲醛含量、pH值、耐干摩擦色牢度、耐汗渍色牢度、耐水色牢度、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拼接互染程度、耐光、汗复合色牢度、起毛起球、耐光色牢度。检验结果显示，有6批次产品不合格，超过了被检产品的四分之一。

问题产品中，5个批次不合格的原因包括pH值超标、纤维含量实测结果与标注的不相符、使用说明不规范。而欧霞时装公司2012年7月生产的商标为“OUXIA”的摇粒绒冬装则被检出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不合格，是不合格名单里唯一被特地备注为“质量问题严重”的企业。

根据相关行业网站的资料介绍，可分解芳香胺染料是指由可致癌芳香胺合成的染料，即通常说的“禁用偶氮染料”，这种染料在与人体长期接触的过程中，有害成分会被皮肤吸收，并在人体内扩散，然后与人体正常新陈代谢过程中释放的物质混合发生还原反应，形成致癌芳香胺化合物，经过活化作用而改变人体的DNA结构，引起病变和诱发恶性肿瘤物质，毒性和致癌性远强于甲醛。

“OUXIA”摇粒绒冬装是上海市五三中学向欧霞时装公司订购的50套学生演出服，面料为红色摇粒绒，里料为白色摇粒绒，抽样检查中被检测出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的是三条黑色镶边面料。

事发后，欧霞时装公司的负责人王龙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其他面料都曾送检测，但因为黑色镶边面料很窄所以没送检，“大意了”。

有毒面料来源于绍兴欧虹纺织品有限公司。媒体调查发现，该公司于2011年6月购进2.55万米白坯布并委托绍兴一家印染公司加工印染，并将印染之后的2万多米合格布料出口到国外，其中约155米面料因色差未达要求被外商退回。退回的布料经重新印染，其中的135米于2012年被销售给欧霞时装公司。

绍兴市质监部门称，此次问题面料检出有害芳香胺染料为30mg/kg，超过了目前中国国内纺织品标准规定的有害芳香胺限量标准20mg/kg。由于问题布料生产于2011年，已经没有样品，事件发生后，质监部门对当事印染厂的现有黑色印染面料作了抽样检测，检测结果为合格。质监部门估计，可能是经过两次染色使有害芳香胺含量叠加或产生化学反应所致。

问题校服厂已有“前科”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下称“上海教委”）2月26日通报称，浦东新区质监部门已依法强制封存欧霞时装公司全部库存服装原料，检测其库存的所有成衣。根据质监部门提供的线索，公安机关已对欧霞时装公司问题校服立案调查，浦东新区纪检监察部门也已介入调查。

时代周报记者查询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网站了解到，欧霞时装公司成立于2001年10月，注册资本50万元人民币。

2月26日，记者辗转找到了位于浦东新区川沙新镇一个村庄角落里的欧霞时装公司，厂房大门紧锁，已经人去楼空。透过窗玻璃能看到一楼的仓库几乎被搬空，仅剩几摞未拆封的成衣、木架子和一些杂物。就连厂房外墙上原本钉着的“上海欧霞时装有限公司”几个大字也已被拆走，留下隐约的痕迹和钉过的孔洞。

这栋不大的两层厂房与包装材料公司以及园林绿化公司同围着一个院子，几步之外就是垃圾回收场。媒体广泛报道“毒校服”事件之后，这里的村民才叫得出“欧霞”这个公司名字，但他们依然不知道它的厂房就近在眼前。

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时装公司，却在“毒校服”公布之前，为周边浦东新区的40多所学校生产校服。

上海市质监局公布不合格校服之后，2月17日，上海市教委在春节假期结束后第一时间就下发了“关于加强校服采购质量监督管理的紧急通知”。通知要求，各区县教育局要立即将本次抽检结果通报辖区内各中小学幼儿园，并要求各学校认真对照检查，绝不能采购已被抽检出的不合格校服，还要求汇总辖区相关学校采购不合格产品及处理情况。

2月18日，浦东新区教育局公布了21所分散采购欧霞时装公司生产的学生服的学校，通知学生暂停穿着学生服，并将采购的学生服送检验机构检测。

据官方统计，截至2月24日，已查明浦东新区采购欧霞时装公司生产校服、贴有欧霞时装公司标识校服的学校共有41所。质监部门已收到送检的欧霞时装公司生产学生服106批次，经检测有两个批次检出禁用偶氮染料，其余104批次未发现质量安全问题，相关学校被要求全部停穿“问题校服”，并收回不合格校服。

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欧霞时装公司生产的学生服已多次被检出存在不合格指标。其中，公司2009年、2011年生产的学生服夏装被检出pH值不合格，2012年的学生服春秋装、夏装使用说明不合格。

公众质疑：为什么这么多学校还会选择三年抽查有4次不合格记录的企业？记者联系几所采购过欧霞时装公司学生服的学校试图寻找答案，但学校工作人员均表示校长和相关负责的老师不在，“都去开会了”。

欧霞时装公司厂房旁边的一位住户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据她所知，欧霞时装公司的负责人王龙珠曾在学校里当过老师。

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公室表示：“针对近期质监部门抽查中发现欧霞时装公司的问题产品，本市有关部门和区县高度重视，责成有关方面深入调查。一旦发现公职人员、学校教职工有违规违纪行为，将予以严肃处理。”

事发后，上海市公安机关已对欧霞时装公司立案调查。

校服生产无准入门槛

一位在上海市一所中学任教的老师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每年开学之前，学校在学生报到的时候就会收校服的钱，基本上按照惯例找回原来的企业，一般不会更换。浦东新区的一些学校则是把校服要求上报到区县的教育部门，由这些部门推荐一些校服生产企业给学校，再由学校自己联系。

记者查询发现，即使是此次上海市质监局公布的合格名单上的企业，也有一些存在检测不合格指标的记录。

上海市质监部门向媒体表示，近年来，上海市质监局每次会把抽检结果在网上进行公开，还会告知上海市教委，再由市教委把相关检查结果传达给区县，给学校一些预警。而具体选择哪一家企业订购校服，则由学校自主决定。

一个尴尬的现实是，校服生产企业没有准入门槛，只要是服装厂都可以生产，那些检测不合格的，由于没有发现严重质量问题，则以督促限期整改为主，复查合格后才恢复生产。

此次欧霞时装公司是安全指标不合格，有严重质量问题，已经没收产品，并予以立案查处。

据了解，从上世纪90年代末至本世纪初的几年时间里，上海市学生服曾一度采用全市统一设计、订购、生产的模式。上海市教委及各区县21家教育产业于1998年共同投资组建了股份制企业—上海健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健生实业”公司），注册资金5000万元，主营业务包括学生服的生产与销售。

健生实业公司的相关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从2003年、2004年开始逐渐取消了原来统一设计、订购、生产的模式，由各校自主决定，2005年专门出了一个文件，把学生服的最高限价定在每套150元。健生实业公司生产的学生服所占的市场份额，从最高峰时的占全市9成以上降到了现在的约1成。

这位人士表示，健生实业公司的面料由自己购买棉花制造，再送到大的厂家去印染，之后再把染好的布料送去质监部门检测，每一批都要测试，不合格的就要返工，合格了才用。在质监部门的历年抽查中，健生实业公司生产的学生服各项检测项目均为合格。

“最关键的就是印染环节，最容易出问题，颜料要好。”这位人士说。

此次抽查，22批次产品中16批次合格，合格率仅为73%。2月18日，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在官方微博上公布了历年来的抽检合格率，2008年94.7%，2009年80.8%，2010年90.3%，2011年89.2%，2012年合格率骤降为48.7%。自2012年起，质监部门在抽检中增加了“标志标示”项目，所以不少厂家未能及时执行这一标准，排除这一检测项目的合格率则为87.8%。“总体来看，本市中小学生校服质量较为稳定。”该微博称。

然而，记者找到的由上海市质监局和上海市教委在2011年联合下发给各区县质监局、教育局的通知中称，“近年来，本市中小学校服产品质量监督抽查合格率均低于90%，卫生安全状况不容乐观”，并要求加强中小学生校服及学校（幼儿园）床上用品质量监督管理工作。这份通知中明确提出，“要在质量监控、生产过程、购置渠道、货品检验、验证手续等关键环节密切配合，协同监管”。

根据通知，市质监局和市教委要通过建立联合检查、信息互通、共同商议等工作机制，密切配合、严格把关、齐抓共管校服生产。市质量技监局负责组织开展相关产品生产企业质量监督抽查和结果通报；市教委负责对本市中小学校服和学校（幼儿园）床上用品购置过程监管，督促各校（园）建立和完善产品质量的进货把关机制。

各区（县）质量技监局被要求负责对生产企业的日常监督检查，全面建立企业质量档案，督促生产企业提高产品质量，并要求纤维检验机构依照国家法律法规授权承担本市中小学生校服和幼儿园床上用品质量抽查检验。各区（县）教育局负责对辖区中小学校、幼儿园相关用品采购工作的管理，督促并指导各学校（园）建章立制，规范内部管理。

各中小学校、幼儿园则要严把产品进货质量关，应选择质量保证体系健全、产品质量优良、企业信誉较好的合法企业作为产品供货企业，并要求生产企业、供货方提供质量标识齐全，经过法定检验机构检验合格有质量检验报告的产品。

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在2月18日的微博里也承认：“在调查欧霞时装公司存在问题的过程中，有关部门发现在实际工作中存在着监管不严、职责不明等问题，各部门间协调机制尚不完善，监管也有一些漏洞。”

发挥家长委员会的监督作用

“毒校服”事件曝光后，有人提议，校服企业没有统一准入门槛，学校对校服的质量也无法把关，因此需要有关部门介入。并建议教育行政部门设立一个采购企业目录，供中小学参考、选择，一旦发现企业存在偷工减料等行为，立即列入黑名单，取消生产校服资质。

教育学者熊丙奇指出，行政治理的思路很难根治校服问题，行政设置的门槛越多，权力寻租空间也越大。他建议，应该让家长参与校服企业的公开招标、价格听证和质量监督中。

时代周报记者走访发现，上海市浦东新区实验小学的多位家长只知道校服的价格和拿到手的成衣款式，并不清楚学校到底是如何选的采购企业。其中一位家长表示，隐约知道有家长委员会，但并不清楚该委员会具体是做什么的。

2月18日，上海市质监、教育、物价等主管部门为加强校服监管推出5项举措：研究建立针对校服的更严格地方标准；规范订货主体和程序，在当前各校自行采购大分散格局下，研究区县和学校相结合的相对集中的采购模式，采购过程中进行前置检验，并充分发挥学校家长会的作用，订货过程要对学生和家长充分公开；实施过程抽查，对未整改合格的企业，建立“黑名单”制度；合理确定价格；充分公开信息等。

2月26日，上海市教委在其官网公布，上海市教委、质监局、财政局、物价局、工商行政管理局、公安局等多个部门进一步联合制定了《关于加强本市中小学生校服管理的若干意见》，并报请市政府批转下发。

上述《意见》除了要求规范校服采购管理，建立校服双重送检制度、“黑名单”制度和问题校服退赔和惩处机制之外，还强调应当充分发挥家长委员会的作用，学校应当及时将校服采购情况与学校家长委员会沟通，并在学校公示栏或者网站公示校服采购情况，自觉接受家长监督。在市教委会同市物价、市财政部门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制定的价格区间内，具体价格由学校在充分听取家长委员会意见后与校服生产企业合同约定。

恰在一年前的2012年2月，教育部印发了《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明确要求各地教育部门和中小学幼儿园要“充分认识建立家长委员会的重要意义，把家长委员会作为建设依法办学、自主管理、民主监督、社会参与的现代学校制度的重要内容”，规定家长委员会可“参与学校管理，对学校工作计划和重要决策，特别是事关学生和家长切身利益的事项提出意见和建议。”

熊丙奇表示，家长参与决策，不但适合于校服的订购、质量监督，也适合于所有进入校园的学生产品，包括教材、学生餐、营养餐等等。但熊丙奇也发现，有的中小学、幼儿园即便成立了家长委员会，也由于委员会不是家长民主选举产生，不能独立运行，而成为摆设和工具。

“从毒校服进校园这一事件，我们需要深入反思目前的学校管理和决策机制的弊端了。只有切实建立现代学校制度，发挥家长委员会参与学校管理的作用，才能杜绝类似的事一再发生。”熊丙奇在博客里写道，“如果不改变决策机制，昨天的烂菜进学生食堂，今日的毒校服，明日还会出现其他什么令人震惊的校园侵权事件呢？”

来源:时代周报

chjysh

“毒校服”只是当今社会道德缺失的市场利益链中的九牛一毛而已。谢谢老师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