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教育报》记者 郝光明
“教材越来越乱”
文革后,中医教材编了好几次,
中医界的同志,尤其是一些老同志都有很大的忧虑,感觉到:所编教材的质量是越来越差。湖北
中医学院的陈国权教授告诉记者:“编写于九十年代初、中期的全国
中医院校第六版教材的中医门类受到中医界的广泛指责,尤以
经典为最,不伦不类,面目全非,老师难教,学生难学,令人啼笑皆非。”
山东
中医药大学的
张灿玾教授告诉记者:“就是那些理论课,虽然用的是中医的语言,但是已经偷梁换柱地塞进了很多西医的概念。中医经典课程,也教得很简单,学时也少。现在当我们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文革之后,中医的教材建设没有能够积极地保持和发扬中医特色,也没有能够积极地保持和发扬中医的
理论体系,在继承和发扬祖国医学方面是不理想的。不是发展了,而是
萎缩了。”
“基础教学空对空”
香港浸会大学的李致重教授告诉记者:如果把
中医药学比作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那么
传统文化是其根,以《
黄帝内经》为代表的基础医学为其本,临床医学为其主要枝干,方药和疗效则是其花、叶与果实。数十年来,中医本科教育从第一学年起,即陆续开设了大量西医的
生理学、
解剖学等。分明是“他山之石”,却美其名曰“医学基础课”。既然人们普遍认为“中、西医是两个不同的医学理论体系”,那么两者的基础医学当然不会是相同的。中医本科教育长期以来却把西医的基础医学课,当作公共的“医学基础”课。
在西医基础医学连同相关的实验教学充斥、取代了中医基础医学的位置以后,学生学起中医
基础理论时,则如同隔山观火——课堂上听起来滔滔不绝,深入理解起来却空洞难明。因为学生们没有中国传统
文化的根,没有象数思维的基本训练,恰恰又被可以通过实验教学再现的西医之“本”占去了基础医学的地位,于是中医之“本”难以在学生的头脑中生根。
在中医的基础医学在教学中被虚化之后,学生所学的中医临床以及方药
知识,则成为无源之水,成为与“根和本”相分离的“枯枝、败叶、干苹果”。这样的学生下到临床中去,疗效必定不会好。
老师自己也不信中医
山东
中医药大学的张灿玾教授指出:“中医的师资队伍,由于在自己的成长当中,遇到了太多干扰,越来越倾向于西化。现在的中壮年中医,甚至整个的
中医师资队伍可以说:中医的东西越来越淡化,西医的东西越来越强化,而且对中医的信念越来越淡薄。教师自身的素质都不高,又怎么能培养出高质量的学生呢?我还听说过:有些教师在课堂上就公开散布不信中医的言论。”
“现在中医院校执教的是哪一部分人呢?工农兵学员,再加上文革后我们培养的毕业生。文革后培养的学生和老四届(56-59年)可大不一样:越来越西化了。尤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由于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日益淡薄,西医的冲击日益强化,中医西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这些人现在都很少看古代典籍了。所谓的讲课,就是讲那本很不理想的教材。”
“教师本身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你自己信不信中医?你自己本身都不信中医,学生又怎么能信呢?不仅不能强化学生的专业思想,而且会使学生的专业思想进一步动摇。这种现象在全国的中医院校都很普遍,并不是个别现象。”
数理化越好 越难接受中医
山东中医药大学的著名
老中医张灿玾教授在采访时说:“现在教育部划定医学属于理科,而植根于传统文化之中的中医却很难说清楚它是文科还是理科。而且中医要是没有文科基础,是很难学好的。”
“现在让理科生来学中医,理科生的文科基础是很差的,他们看不懂古代的
医书。而且数理化培养出来的逻辑化、概念化的思维方式也与
学习中医所需要的象数思维有巨大的不同。过去每年学生刚入校时给他们讲
阴阳五行学说时他们都很难接受,因为与他们已经形成的思想方式格格不入。”
“因此学生对中医就很怀疑:阴阳
五行学说可信吗?对
中医理论体系很难有信心。因为学生长期接受的是数理训练,习惯于从概念、判断、推理的方式进行思考,中医可不是这样。”
北京中医药大学的一位学友告诉记者:“为什么中医院校的学生对中医不感兴趣,不肯好好学?我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传统文化的教育太过欠缺。在学校里,大学以前,孩子们恐怕接触不到一点关于中医的知识。不仅中医,传统文化皆然。从小学始,一整套的西方教育体系,培养出了掌握数理化的高素质学生,而这方面素质越高,骤然面对大谈阴阳
五行的另一个体系时就会越难以接受。迷信科学的他们早已将这一切划入‘非科学’从而也就是‘非正确’的范围。没有了解,兴趣从何而来?又怎么会选择它作为终身职业呢?”
“中医与西医不同,它与中国传统一脉相承,以传统文化为背景。不知天地人,不可与言医。一个理科很好的学生,未必具有
学习中医的悟性。它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广博的知识为基础,没有公式可套,也不能像解数学题那样一步步地演算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理科越好的学生,越难以接受中医的象数思维模式,对于中医一直招收理科生的问题值得再商榷。”
“再过几年?中医院就只剩一块空牌子了”
学生所学知识的验证和进一步巩固都靠的是临床实习。可是,香港浸会大学的李致重教授告诉记者:“当今的中医院校附属医院里,西医大夫、西医设备、西医诊断、西医治疗、西医医院管理模式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仅从中药临床使用率这一点来看,不少附属医院达不到50%,有的甚至下降到20%。这种‘临床教学西代中’的局面不改变,如何能训练学生辨证论治的能力呢?”
一些学者还指出:现在“中医院的急症差不多全西医化了,为中医急症而推广的一些制剂,几乎全是配合西医急症
用药的,中医真正的东西已经很少看到”,因此大家担心“中医院再过几年就全变成西医院了,因为学术内容和治疗思路、方法变了,只会剩下一块空牌子”。
山东中医药大学的一位老师告诉记者:“中医院越来越西医化了。不管老师们在学校的课堂上曾为学生们树立信心做了多少努力,等学生们到了医院临床实习,也就几天工夫,学生的思想就全变了。”
提心吊胆,救死扶伤
香港浸会大学的李致重教授还告诉记者:“中医大学毕业后,还需要一个在临床实践中消化和学习的过程,才可望在5-10年以后成为中医临床的行家里手。所以毕业以后的5-10年,是每一位大夫成长、成熟的又一个重要阶段。毋庸忽视的是,初毕业的学生进入医院工作时,年轻大夫最为担心、害怕的是出现医疗纠纷。”
“在国内,虽然‘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中西医并重’,已经进入国家《宪法》和卫生工作总方针,但是国家‘
中医法’却至今没有出台。中医院的管理,至今仍不得不搬用西医院的那一套管理模式。至于医疗纠纷(不论技术问题还是责任问题)的评判标准,一直以来完全依照西医标准执行。无论你中医大夫的辨证论治再高明,没有
法律的保证、支持,虽然是老道高手,面对急、危、重、难、
杂病,也会瞻前顾后,甚至忧心忡忡的。年轻而又缺少实践经验的中医大夫,谁敢冒失业或问罪的危险,潜心于中医的辨证论治救死扶伤呢?久而久之,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年轻的中医大夫不是在辨证论治上无所长进,便是随着客观形势而逐步西医化。当代中医名家少,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下篇: 在“科学化”的名义下,中医自己消灭中医
“中医不科学”
山东中医药大学著名老中医张灿玾教授告诉记者:“在建国初期,曾提出‘中医科学化’这一口号。既然提出‘中医科学化’,不就是说中医不科学吗?后来,中央纠正了这个错误,不再提‘中医科学化’的口号。但是在整个中医的管理部门,拿西医的东西来考中医,逼着中医进修西医,其实就是逼着‘中医西化’。依照我的看法,对于中医最正确的提法就是‘继承’和‘发扬’。我认为,任何一门科学用这种态度来对待,都不会发生错误。而‘中医科学化’隐含着一个前提:就是中医不科学。”
“中医现代化悖论”的怪圈
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张其成教授告诉记者:“中医现代化问题已经构成一个悖论:那就是中医学要现代化就要科学化,就要丢弃自己的特色;而不现代化,在现代科学技术面前又难以保持自己的特色。20世纪末的中医就处于这种两难的尴尬境地。”
中医现代化-中医科学化的基本出发点就是认为中医不科学,所以才要“科学化”。那么,中医到底是不是科学﹖
张其成教授指出?我们应该敢于承认中医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即不是现代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因为它不能用数学描述,不能通过实验室检验。这是客观事实,没必要遮遮掩掩。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医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科学,是一种模型论科学。(详细论证请参见张教授论文《模型与原型:中西医的本质区别》“医学与哲学”第20卷第12期1999年12月)
至于如何走出“现代化悖论”的怪圈,张教授强调:中医最终也只能按照其本身固有的规律和优势发展。就目前情况而言,中医的当务之急不是去设法求证自己是否科学,不是去用近代科学的方法寻找自己的物质基础和西医争短长,而是要集中精力、认认真真地去考虑一下自己的优势和特色在哪里、劣势在哪里,然后怎样去发挥自己的优势和特色。
那么,中医是否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和特色了呢?
弃其理论之“糟粕” 取其经验之“精华”
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傅景华研究员告诉记者:“近代以来,中医备受排斥、羞辱、打击和摧残,而中医学理论,特别是以阴阳五行为代表的中医哲学理论乃是这一历史事件中最先和最主要的受害者。为了自身的生存,中医学术界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力图运用西方的哲学和医学理论来证明自己也是科学,而不是唯心主义和
玄学。于是人们千方百计地把阴阳、五行解释成具体的物质或物质元素,甚至电子、离子等等,总之是物质的。后来,人们又把阴阳看作矛盾的双方,因此是辩证的。不过,自己也承认这是朴素的和自发的。”
“可是,‘朴素’、‘自发’几乎是原始落后的同义语,所以理所当然地被人家看作是过时的。既然如此,中医学也就不成其为科学了。因而,只能把其‘实际医学知识’从中‘剥离出来’,用新的医学知识去替换,即所谓弃其理论之‘糟粕’,取其经验之‘精华’。”
长期以来,认为中医只有某些零星可用的方药,否定中医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的思想成为一种潮流,因此,一些人始终抱着“中医不科学”的思想不放,甚至阻挠中医学的发展。1989年1月5日国家科委将《
经络研究》列为国家重大基础十二项科研之一。但是,中国
科学院上海生理所和生物学部某些人竟以经络立项“毫无科学根据”为由,企图全盘否定国家科委这一重大决定,致使这一国家最高科研项目长期未能列项。事实上,反对经络研究的这些人根本不懂中医学理论,更不虚心向
中医学习,就粗暴干涉和否定其他领域的一项重大科学研究。尽管现在《经络研究》这个国家重大科研项目已恢复,但它反映的问题仍然是发人深省的。
正如傅景华研究员所说:“近百年来,在中医学的理论建设方面,人们千方百计地对其进行艰苦的概念替换和理论易辙,力图将其纳入西方医学的范畴,从而实现中医学的‘科学化’。但是,这个尽力推动着的愿望,却让人想起庄子寓言中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谋报浑沌之德,因谓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德
国学者波克特的一段话发人深省:我反对“用西方术语,胡乱消灭和模糊中医的信息”;我希望“按照中医的本来面目,评价并确立中医的价值”。
是五千年文化,翌卫着神州
湖北中医学院的陈国权教授在来信中说:“传统文化是中医的根。”
北京中医药大学的一位学友也告诉记者:“中医是深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然而,随着西方文化和科技的冲击,我们的传统文化正在一点点远离我们。现在的人们忽视甚至拒绝着传统的东西,却不知道他们丢掉了怎样的宝藏。没有传统文化的支持,中医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谈振兴中医,谈继承和发扬不能只是一句空话,也不是几位老中医有倾囊相赠之心,几位学子有求学献身之志就可以实现的。那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有丰厚的文化底蕴,有良好的人文环境,那又何愁中医后继无人,何愁祖国医学不会发扬光大呢?”
正如傅景华研究员所说:“中医学不仅是一门应用科学,而同时是一种文化现象。中医学植根于悠久的华夏文明,其思维方式和理论体系与中华传统一脉相承,并因此与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如果没有传统文化的复兴,如果中华古学活的精神不能重现于当世,那么,中医就只能作为被解释、被验证、被改造的对象而存在。因此,我们真诚地期待着一场空前的传统文化的复兴
运动,重现中华千古魂。只有在那时,当中医学作为东方文化的使者走进未来科学殿堂的时候,人类将真正开始对东方文化及中医药学的重新认识,并在人类宏大的精神背景下,实现那古老与年轻、鼎成与革新、阳刚与阴柔相反相成的和谐。”
原载于《现代教育报》2001年9月28日B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