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斯是一个研究文化史的学者,她当然不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来写医学史的,医学史这条叙事的明线同时交叉着另一条女性史的虚线,两条线的交点则是医疗和性别语境中的身体,芙斯所探求的性别意识形态就体现在这个医学身体中。她首先从《内经》的“黄帝之身”讲起,关于“身”这个字在古代医典中的含义,芙斯明确地指出,它除了指称可量且穿衣服的身体以外,有时还指一个有感觉有意识的人的“自我”,它是一个体现了各种身体功能的主体,一个活在生命过程中的存在,而非西方那种造成了身与心二元对立的解剖学构成。中医的人体观建立在小人体同大宇宙互相对应的关系上,气本充塞于天地之间,它充盈于人体便为生命和精力之源,它的耗竭即意味着死亡。阴阳则是气在运行过程产生变化的力或者趋势,具体在人的身上,阴阳的协调标识着气的正常运行,也表明身体处于健康的状态,而阴阳的失调,即任何一方的过分或不足,就会引起身体的病变。芙斯把《内经》描述的人体称为“黄帝之身”,在这个医学身体上,芙斯向我们解释,阴阳的运行是一个既对称又独立的功能性过程,其情形犹如一对舞伴起舞时一方进一方退的运动。所以,任何人——无论男或者女 ——的身体状况都被设想成处于阴阳两种力量均衡的状态,只不过男人比女人更偏于阳而女人比男人更偏于阴罢了,但男女两性都分别是阳中有阴和阴中有阳的。比如脉象上的阴或阳便不可一概而论,你要根据就诊者个人的情况做出区分,在男人身上正常的脉象到了女人身上就可能成了病态,反之亦然。再拿处方来说,任何一种传统的处方都应根据不同的个体做相应的加减,同一种病得在不同人的身上便应对症下药,因为只有适合某种病症(symptom or suydrome)或某一个人的方子,不存在适用一切病人或某一种疾病(desease)的固定方子。如果说在社会等级的划分上,阴阳的关系更强调男对女的支配,中医的身体观则略有不同,其中的阴阳关系明显有它超越或统摄性别区分的一面。芙斯指出,这一点与西方医学那种“单性”(one?sex)的身体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因此她便称“黄帝之身”为双性(androgyny) 身体,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阴阳互补的身体。“单性”的西方身体基于一种唯器官论的身体观,它只凭生殖器来区分男女,男体在很大的程度上被视为标准的人体,而女体仅被理解为前者的变种,男女在身体上的区分最终被归结为少了个什么或多了个什么的问题。这一唯器官论在西方贯串始终,即使是芙斯所用的“androgyny”一词,原来也着眼于长在身上的男女生殖器,指的是解剖学上的雌雄同体。但在中医的身体上,男女的生殖器却同属于阴,且均被称为“阴”,因为两者均处于任脉的部位,即身体的前面和股内侧之间属阴的部位。通过芙斯仔细的分析,我们现在可以看出,阴阳的划分存在着两个层面:气是宇宙的绝对动力,与气这一纯阳的能源相对,精这个来自大地的创造力属于阴,因而自然的生殖机能总的来说是趋向阴这一方面的。但阴阳在人体的生殖机能上再做进一步划分,男精便属阳而女血则属阴了。最终,就两个有性别的身体来说,男精依然是阳,女血终究是阴。从一个方面来看,男女的身体是同一的或同类的,性别之区分仅为身体的一个相对而可变的方面,两性在生殖过程中是作为互相协调的因素配合在一起的。而这一与性和生殖联系的生命力再进一步扩大,还参与着人和天地这个大宇宙中滋生繁衍的层层秩序。在这一更高的层次上,性别其实已成为隐喻,身体上的性别划分现在是为了用人来体现天、地、人那一层宏观的宇宙秩序,而非着眼其生物学的事实。在这种自然的拟人论或人体与自然的一体论中,性别也好,阴阳也好,它们都潜在地发挥着暗示的作用,用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说出了不可说的东西,显示了未知事物的变化趋势。然而从另一方面看,“黄帝之身”则含有内在的冲突,它的身体图式只绘出了男女繁衍的一个生殖总趋势,当女血最终被定性为纯粹的阴时,这个身体图式就不可能应付女性身体在具体生育——从妊娠到分娩——上的问题了。芙斯由此引出了中医妇科的话题,在她的书中为我们重构了“黄帝之身”的和谐状态如何被女血的特殊现象打破的历史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