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称“国文”，中医也该称“国医”（听北大哲学系教授楼宇烈讲中医文化）

田原对话原创国

　　

【小二导读】
不久前，田原老师到楼宇烈教授家和老人家访谈，楼教授谈到“中医思维”，谈到如何保留中医和西医各自的语言系统。
何为中医思维？小二想起一位学者说：中国一千多年前就有“修辞”的概念，但却与西方“修辞学”含义不同，这使得很多人仅限于用医学而非修辞学的角度，理解《黄帝内经》和“黄帝的身体”……
今天起，每周一学习日，小二提前与大家分享楼教授的谈话：看中国人如何在“中医思维”回归的途中，重拾信仰和自信！
中国的医学有相当完整的理论体系，与中国的文化是一体的，不是简单的治病医学，而是尊重、保护，让生命健康成长的文化系统。

西医是治疗的科学，结果把中医也比作治疗，与西医比治疗效果，中医是中国传统的概念，而不是跟西医相对立的。中文应该称“国文”，中医也应该称为“国医”。——楼宇烈
1.看中医：思维方式比价值观念更重要
中国整个文化是偏重于人文文化，但不是说没有科学。
因为过去我们老是拿实证科学作为一个模式，用它的一些特征来界定科学，于是我们过去的那些科学思维模式就都不成为科学了。
就像我今天上午还在说，大家都很困惑，说中国人没有信仰，特别是宗教信仰。我说怎么会形成这种观念呢？就是因为我们对宗教这种文化特征，是用西方基督宗教这种特殊的宗教模式来界定的——必须要有一个造物主的信仰，“信仰者”就不允许有自己理性的思维，“信仰者”要能够忍受现实世界的苦难，而去追求、期望灵魂的解脱。

然后正因为如此呢，所以科学啊，是人的理性的创造，是理性的成果，必须要通过宗教这种说服，然后才能够实现，因此宗教和科学是对立的。
我们用了西方基督宗教的这种模式、这种特征，来规定中医药文化，一拿这个来衡量，中国就没有信仰了。
其实中国古代有，只不过不是这样一个特点；不是没有宗教，没有宗教人还活着？怎么活着啊是不是？但是它不是这种宗教。
所以同样的，科学也是这个问题。但是科学和人文确实有不同，因为科学呢，从一个角度来讲，我们更多的面对的是客观的物质世界，人文呢，更多的是面对人类。客观的物质世界也是不断地变动，但相对于人来讲，它的变动就要慢得多。
所以我在书里面也引了嘛，章太炎曾经讲过：
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和西方哲学、西方文化的差别在什么地方？
西方哲学更多地关注于客观世界，它是相对静止的，所以可以做不断地考察，反复地来重复、来证明。
中国关注的是人事问题，人事呢，是变动不居的，时时刻刻在变化，所以它不能够用一种线性的、固定的思维方式，所以它都是注重一个变化的、非线性的、整体性的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所以它两个取向不同，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
现在想起来又觉得，思维方式其实是最重要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它比价值观念更根本。
我们讲文化里呢，最重要的我们常常会讲价值观念，但是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思维模式，或者说是不同的思维模式会形成不同的价值观念。因为他看问题不同，理解问题不同，解释问题不同，所以就有不同的价值观。
所以思维模式比价值观要更重要。
2.这个歪曲的，可能就是事实
相对来讲，科学跟人文形成了两种不同格局的思维模式，一个比较注意局部的、一种比较静止的，可以进行重复的、定性的、定量的分析的这样一种思维模式，一种呢就用比较整体的、模糊的、变动的、非线性的这样的一种思维方式去把握它。所以有很多东西说不清，我们说各有优缺点。
这两种思维模式，那么就形成了我们近代以来，在中国就是借用大量的科学的思维模式，去探求我们人文领域的那些东西，在细节方面可能搞清楚了，可是整体方面反而不清楚了，甚至于是曲解了，这是很麻烦的问题。
那个古史辨学派，研究历史的古史辨，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这个里边他就把两个中医混淆了。
科学中医是要求证、要还原，一求证、一还原……所以顾颉刚先生就讲了，哪有大禹这个人啊？没有。禹是什么人呢？禹是一条小虫。（笑）那就麻烦了嘛，是吧。
不回避很多的传说的东西，就是《荀子》里面讲的，很多的词汇啊都是约定俗成的，他不是说必然是如此，但是大家都承认了这个话就行了，那就行了，都是约定俗成的东西，所以没有必要去考证它一定是只能这么说或者那么说，是吧，大家明白了就行了嘛。
比方我们见人说“吃饭了吗？”没问题，换一个人说“饭吃了吗？”也没问题，（笑）诶，约定俗成都知道的，你怎么说都行，不是说只能说“吃饭了没有”，不能说“饭吃了没有”，那就颠倒了，那也不行了。
再说孔子，那不是他原来的模样啊，是后人塑造的，塑造了一个我们学习的典范、榜样，所以成了一个“孔子”。我们崇敬的，也是原来在春秋时候，到处周游列国的那个孔子了。后来人们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堆到他头上去了，这样的孔子，那我们不能把这个推倒了，因为推倒了我们就没有学习的榜样了。
但是问题是，你说到：他原貌是如此，所以后人不应该这么去重新塑造孔子。那就不行了，是吧。
很多东西都是历史条件下面形成的，你看历史形成的条件，他象征着一个什么东西。
比如岳飞，大家都把他看作一个象征，爱国将领、爱国人士。但是现在有人提出来了，说他破坏民族团结，挑起民族战争，还不如秦侩呢……（笑）那就完全离开了历史条件，离开了当日塑造岳飞——他是代表一个什么形象，完全离开了。所以不能这样。
包括我们后来发现了很多地下的资料，简帛这些资料，新采上来就说，哎呀，我们的很多历史要改写了，很多道家思想啊、儒家思想啊要改写了。我说不能改写，这个埋在地下两千年没人看见啊，在社会上实际起影响的，在历史上实际起影响的，是这些流传的东西呀，你说原来有过这个东西是可以的，你不能说因为现在发现出来了，我们改写历史了，那不行啊，恰恰是把历史给扭曲了。他两千多年在现实历史中间没有发生作用，在现实历史中发生作用的，我们说它是误传的也好，讹传的也好，错误的也好，它就是那个事实，就在那流传了。
所以很多我们思维观念呢，说到科学总爱还原，说这个歪曲了，歪曲了好像就不对了。其实这个歪曲的，可能就是事实，可能就已经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影响的东西。所以我们思维的方式如果不改变的话，很多问题解决不了。
3.让中医和西医，保持两套语言系统
那天在讨论的时候最后时间也不够了，我说我就讲5分钟吧。第一我就讲了，我说王琦特别讲他学习毛主席中西医结合的论述，中医很多精彩的东西怎么样来表彰，他很有体会，我就说是，我们搞了六十年的中西医结合，中医的发展啊还衰落了。
我们首先面临这个问题，事实告诉我们中医衰落了，是吧，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小了，当然是随着西医的发展啦，但我们中医本身都衰落了。
第二个我们不能不面对的现实，就是我们的诊疗手段啊，全部西化了。
现在你到中医院去，把“中医”两个字去掉，和其他医院有什么差别？没多大的差别了，尤其是大的、国家级的，私人的小的门诊那可能还有一些。
我也很能理解，这个东西的那种尴尬，出了事故了，人家就让你拿证据来，那么这些化验单啊、检查报告最有说服力了，大家也信服，所以死也死得明白了。所以就流传着“西医是明明白白治死人，中医是糊里糊涂治好病”。
我们是要糊里糊涂治好病，还是要明明白白治死人？
有的人就去追究了，你根据什么原理给我治好的，你跟他讲一般的道理：给你调整的阴阳，调整了五脏啊，他不懂；你说我给你下了什么药，这个药针把你的细菌给杀了，把你的病毒给治住了，才行。（笑）
所以我们现在还需要用这样的语言表述我们的中医，那我说这个是死路一条。

中医整个思维方式和西医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因为中医的思维方式基本上是一个直观的思维方式，直观、直觉、经验；它不是一种逻辑的、推理的、分析的，所以跟西医不同，所以我们千万不要用这个来评价那个，用那个去评价这个，也不要用这个代替那个，也不要用那个代替这个。怎么样能够保留两套话语，各走各种的路，不要去迎合。
我们现在还是，哎呀，要让人外国人听得懂……我说外国人听得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情况不是外国人听不听得懂，而是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有的还听得懂。（笑）
我们别着急送出去嘛，你好的东西等着人家来问你要嘛，对不对？你把自己搞好了，人家就来问你要了，你送出去，人家说我听不懂，我就想办法让你听懂，等你听懂了已经不是我们原来的东西了。
所以不要怕人家听不懂，你确实有效了，可能人家觉得你是糊里糊涂治好了，没关系，你做好了就好嘛，我就来了，我就向你学你怎么糊里糊涂把人治好的，他不懂他也会学着懂。你现在给他说半天，他听不懂还是听不懂，还不是不能接受？所以保持两套语言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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