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阳 去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在天静宫的三清殿值班,下午一点多钟,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走进大殿。白净的脸膛,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花白的头发,健康的身板,从外表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 老者进殿后,没有烧香,也没有叩拜;而是站在三清祖师的面前端详许久。然后走到我的桌前大发感慨,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花这么多钱来建这么大的庙宇;塑这么多华丽的泥像,弄的大家不去努力工作,都来这里烧香拜神,这封建迷信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破除,我们的民众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国家到什么时候才有希望啊”?他言辞悲亢激昂,真情流露,让人动容。 我找来个凳子让他坐下,然后对老者说:“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对封建迷信深恶痛绝。只是、、、、”。老者突然打断我的话语,问道:“听你口音好像是本地人,看你的言谈举止也像个读书明理的人,在这个大发展的时代,不去干一番事业,为社会和家庭出分力量,怎么会想起要出家,搞这些迷信的勾当,是在逃避现实吧”?我不慌不忙的回他:“我老家是寿县的,也算是个本地人吧,我虽然不明事理,但也的确读过几年书,但我出家不是因为迷信,而是为了信仰,我修行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为了寻求解脱,我、、、”。老者不等我把话说完,又一次打断我的话语,他有些生气,激动的说:“你们还会有信仰?你说你们是什么信仰,八成是趴在泥塑的神像面前祈求自我安慰吧、、、”。 面对老者对三清祖师的蔑视和对我的质问,我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叹口气,然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他说:“老先生请息怒,您是从哪里来的?看您的仪表,一定是个有官职的人吧”?老者道:“我是亳州的,以前是国家干部,现在退休了,因为来涡阳办事,听说这里建了个天下最大的道观,就过来看看都是些什么名堂”。“哦”,我接着问他:“您是党员吗”?他说:“是”。我说:“那您入党的时候是不是要宣誓呀”?他说:“当然”。我继续追问:“那您宣誓的时候面前有什么?您是对着什么庄严宣誓的呢”?老者略作迟疑,然后说:“面前有镰刀和铁锤,是对着党旗宣的啊”。我说“很好”,我继续问:您们入党宣誓的时候,是不是很庄重,很虔诚呢”?老者面带自豪的说:“当时很神圣,很有决心”。我接着加重语气问他:“那我问你,摆在您们面前的不就是一块标有镰刀和锤子的红布吗”?老者愕然、、、、、 接着我又问他:“您老去过北京没有”?他说去过,开会的时候去过两次、、、。我问:“那您去过天安门前看升国旗了吗”?他说看过,我说我也看过,至今还为那个场景感到自豪。我接着说:“我去的那天天气晴朗,广场上大约有四五万人,有老人,也有孩子,有军人也有学生,大家庄严的注视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有行军礼的,有行少选队员礼的,也有行注目礼的、、、,而我行的却是叩拜礼。当时我非常激动,也没有在意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因为我觉得,传统的,祖先留下来的跪拜礼节,最能代表我当时作为一名华人的感受,最能表达对国家和民族的敬意和祝福,几万人就我一个行这样的一种东方的礼节,而我礼拜的对象,仅仅是一块红色的布匹、、、、”!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您老刚才说庙里塑这些泥胎的神像没有意义,您说烧香礼拜是无知和迷信,那我问您,我们的党是最坚决的唯物主义者,是最反对封建迷信的组织,可政府弄出那两块绣有图案的红布出来干嘛?那布匹和泥土就本身而言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具备任何意义,那我们的人民对那两块红布庄严宣誓,忠心耿耿,在战争年代甚至有多少战士用鲜血和生命让这面红旗不能倒下、、、、那您说他们也是迷信吗”? 这时候老先生瞪大了眼睛,嘴角抽动了两下,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接着就讲:“国旗也好,党旗也好,虽然她本质是布匹做的,可是一旦做成旗帜,布匹只是个载体,上面的镰刀、铁锤和五角星,已经突破了布质的意义,上升为一种精神象征,她代表着劳苦大众,代表了五十多个民族的向心与图腾,在这个时候,她已经不仅仅是一块布了、、、”。他接过我的话题说:“道长你说的很对,我也是这样看的,可是、、、”,这下我打断他的话继续说:“可是什么?到这个时候我想问您,今天您有缘来在了老子神像的面前,假如明天您会去黄帝陵游览,或者每年的清明,当你站在爷爷奶奶和祖先的那荒凉的坟头面前,您怎么看眼前的那些桩桩件件?那凄凉的黄土和风雨中的墓碑,它们和国旗党旗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塑像和碑文难道就没有丝毫意义了吗?您们可以对两块红布恭敬庄严,信誓旦旦,并自认高人一等,却对人家祭拜老子和祖先嗤之以鼻,并觉得那是无知、可笑、迷信和愚昧,您想想这公平吗”? 重言之下,老者开始频频点头,我接着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不信天地神祇,甚至听谁说有这些,会让他把鬼神叫到我面前才肯相信,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很幼稚,任何事物,能经过长时间的历史考验并流传下来,就肯定有他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我们往往在对某种事物还没深入了解之前,就主观的轻下结论,说这个不科学,那个是迷信,实际上那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迷信太重了,也恰恰说明,我们自己在迷信自己,因为在没有了解和研究的情况下,妄下结论,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来评判他们”。 老先生不停的点头,并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又道:“这些年我们的国家,在破除迷信的同时,又进入一种更可怕的自我迷信之中,唯物质论和自我意识的不断膨胀,使我们的人民变得浮躁,自私和狂妄无知,我们忘记了万物有灵,忽略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古训,失去了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之心,缺失了对祖先和神明的敬畏之情,开山夺矿,毁坏自然,自私自利,奸诈妄为,当一个民族一切都为金钱而努力的时候,当一个社会以财富来衡量一个人价值和成就的时候,是会出问题的、、、、”! 他接过去说:“是的,这些年我们一心发展经济,是忽略了精神文明的建设了”。我说:“是啊,我们的民族落后贫穷了几百年,如今遇上了大发展的机遇期,面对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财富,上至精英高层,下到平民百姓,我们心性被昏眩了、、、,我们努力的工作,挣钱,我们以为当我们有了钱,有了房子、车子,我们就会快乐幸福,为了实现这些目标,在无序而残酷的市场竞争中,我们不得不将良性搁置,为了钱,我们丢下道义、责任、信仰和真诚、、、,通过打拼,我们有些人富裕了,但富了就快乐幸福了吗?显然没有,当我们的心头伤痕累累,身体百孔千窗的时候,我们是有钱了,可我们剩下的只是一个病态的身体和扭曲的心灵,失去的往往是亲情、友谊、真诚和善良。衣食无着的时候,我们苦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如今万贯家财,却坠入另一种更可怕的精神空虚”。 我接着又说:“当我们肉体累了的时候,躺一夜就能好,但我们心累的时候,却怎么的歇不过来,反而睡不着觉。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物质金钱,而是对存在的思考和价值的定义,我们要问一声,我们从哪里来?最终又要回到哪里去?我们的快乐是不是仅仅为了获取和拥有?我们的幸福是不是当我们心灵疲惫和空虚的时候,有个归属的家园?今天您我在老君爷面前谈信仰,那么我想问你,恩大莫过于父母,德大莫过于祖先,为了纪念和追思,当您来到祖宗的牌位和爹娘的坟前,而您却跪不下去,或觉得下跪行礼可笑或迷信,那我说您这辈子完了,您不是个完整的中国人,您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 老先生听到这里,面带愧色,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说老先生言重了,他又讲:“老子庙我没有白来,道长的一番言语,改写了我大半生的信仰观念,这些话句句都如惊雷灌顶,振聋发聩,我现在对往日的无知感到羞耻,我现在就想拜祭老子,道长能教我如何行礼吗”? 我说:“老先生慈悲,我当然愿意给您示范”,我一边做礼拜动作,一边对他讲:“抱拳作揖和跪拜是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礼节,其中包含了本民族的文化和信仰,你看比如这抱拳礼,是从古代一直沿用到解放前的通用礼节,首先撰右拳,五指收拢代表五湖,左手四指并拢压在右拳上代表四海,左手大拇指扣入右手虎口之中代表一家亲,抱拳之后,躬身作揖是礼下于人,自愿折腰矮人一等表示谦让和对对方的恭敬与尊重。五湖四海一家亲的抱拳礼是中国人传统美德的传承和延续,还有从道教方面来讲,当左手大拇指与右手虎口交叉的时候,会形成一个天然的太极图形,这在我们道教讲的手握阴阳,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手印,叫子午诀,是修大道打坐时必须用的手势”。 “至于叩拜礼,是针对天地神祇,父母长辈已经皇王将相的礼节,俗称大礼,其目的是恭敬、感恩、孝道、真诚答谢。长期以来,我们的祖先,仰观天文,他们看到日月星辰的转幻,云霓闪电的奔涌,这些天文景象,既充满了神秘和惊奇,也带来了迷惑和敬畏。俯察地理,他们看见山川厚土的坚实,江河湖海的宽广,这些地质特征,即包容了物质的本源,也涵盖了化育的量能。通过这些对宇宙自然的观察和理解,我们的祖先发现,日月星辰的照临,使天地间不会冥暗和阴冷而充满生气,看到大地河流的承载,使万物由来生长繁衍的根基。 举头三尺有神明,敬畏天地有善根,正因为天地盖载和化育之恩需要回报,所以我们中国人结婚要一拜天地,这本身就是对宇宙自然的崇拜和感恩。 人禀天地自然而生,这日月星辰和山川大地都对我们人类都有恩德,面对生养我们的父母祖先,面对教育我们的师长亲朋,我们如何答谢,我们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敬意和感谢呢”?我接着说:“您看这个感谢的谢字,左边是一个言语的言字,中间是个身体的身字,右边是个一寸两寸的寸字,祖先在造字的时候就告诉我们,要想表达对礼拜者的敬意并让对方显得高大,自己就得俯下身躯,当我们把身子俯下来,将头颅离地面只有一寸高度的时候,我们的双手、双膝和额头挨着了地面,这是五体投地的大礼,再加上叩拜时嘴里称谢的言辞,这才叫谢,这才是叩拜的真正意义”。 老先生连声称是,他说他从来还没有向谁跪拜过,也包括他的早已过世的父母,我说既然知道这大恩必当大谢,这叩拜天地神明、父母祖先的大礼也是因该的了。当我们礼拜感恩的时候,我们要心存恭敬感激之情,这如同我们在入党宣誓和看升国旗时一样的崇敬和庄严,这对宇宙自然、对父母亲人、对一切长辈和有恩与我们的对象大礼参拜,也自然不是迷信了,您说对吗? 老者起身,几步来到三清祖师的像前,抱拳当胸,一揖到地,人们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此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一个经历风雨而高大的身躯在老君爷的神台前跪了下来,同时也叩下了他一生最宝贵、最诚恳的第一个头颅。 浑厚的铜罄,余音缭绕,这袅袅余音,带着老者的忏悔和对道教的敬意,飞出了三清殿,飞出了天静宫的围墙,在千年的谷水岸边飘扬,也在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道历四千七百零六年秋 作于涡阳天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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