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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肝炎村”命运:无公共医疗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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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29 02:2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甘肃陇南石门村,一场引发恐慌的肝炎危机过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公共卫生体系的缺失,仍在不断制造着因病返贫的悲剧及潜在的重症病人。

2011年2月12日那天中午,一位61岁的老妇人用自己的腰带,自挂于2000多米高的大山上。

她姓马,名字很美,叫“秋月”,其实这只是两个无可考证的读音。她的户口已经注销,身份文件和病历都已当做纸钱烧尽,甚至没有照过一张照片。

“偏偏就那一天没有守住。”女婿马红俊说,家人知道她想寻短见,一直守着她。

这个家庭住在大山顶端,甘肃省陇南市宕昌县兴化乡兴化村下属的一个村民小组,董家坪。在半年前腹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出肝炎后,马秋月多次向女儿女婿表露过这样的想法:我的病治不好了。

女儿马还菊说,母亲耳聋,脾气倔。等他们在门房里发现悬吊的母亲时,为时已晚。

春耕渺茫

马秋月的死随即传遍全村全乡,尤其给3公里外的另一个村民小组———石门村,以格外巨大的震撼。村民们开始集体去医院体检

几年来,这个仅有70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年年都有人死于肝病乙肝病毒携带者甚至乙肝患者并不鲜见。村里资格最老的“老肝炎”,34岁的李喜各患乙肝4年多,家畜基本卖光,整天病病歪歪,也找不到几个敢去他家做客的人。

体检结果更加令村民们恐慌。约有30名村民被宕昌县医院诊断为甲型肝炎,都是成年人。依据便是他们的血液检验单,显示多种转氨酶均有不同程度的偏高———人类的肝脏一旦遭受损伤,肝细胞便会破裂、死亡,令其中的转氨酶释放到血液中。肝脏损伤有很多种原因,肝炎是其中之一。村民们的乙型肝炎抗原均显示为阴性,这排除了乙肝的可能,最终,每个人各被医生开具数百元至上千元不等的药物。

和大多数海拔2000米以上的村庄一样,这里民风纯朴,人们常常去邻居家中吃饭、共用餐具。一时间,人们彼此猜疑是否患病,发现身体不适不敢说,被医院诊断出来也要保密。

信息的彼此阻隔进一步加深了恐怖:到3月初,兴化乡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一个石门村人走进饭店,不少人都会当场站起来走掉。在一些乡民口中,石门村多了个“肝炎村”的外号。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场肝炎危机令全村付出了约6万元的路费和医药费,皆为不能赊欠也无法报销的刚性支出,村民的钱包被掏空,春耕的希望也变得渺茫。

4月6日,来石门村卖土豆的一辆卡车司机疑惑地叫了几声,又背着满车土豆开走了,没有卖出去多少———而在往年这个时候,村民们早已争相购买,用作今年播种。这意味着,他们这一年将没有充足的主食,很可能要背井离乡,出门打工。

被否认的暴发

这样下去怎么办?当石门村民们3月初为“肝炎危机”所困时,想到了去找他们心中最有办法的人。这个人便是北京某N G O组织派到村里的支教老师,29岁的王小永。

去年,他因在此支教而获得北京市颁发的“彩虹心”个人慈善奖,北京电视台还来村里拍了一圈。这是村民们从来不敢想象的荣耀。

“这么多人得甲肝,可能是暴发!”王小永也害怕。他告诉村民:你们赶快拿着检验单和病历,去乡卫生院让那里的医生瞧瞧。

村民们三五成群地去了,提出要打甲肝疫苗。但卫生院没有。3月16日,卫生院院长刘备忠来石门村找王小永,指责他煽动村民闹事。两人不欢而散。

这一消息,几天后被香港城市大学的女研究生梁清听说。梁清去年曾参加过这一N G O的暑期支教志愿行动,在兴化乡待了一个月。她写了一篇博文,《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多少我们看不到的疾苦》,称石门村和周边几个村子暴发甲肝疫情,于3月27日14时05分发到了她的博客和微博上。

当天下午,这篇博文被人在微博上@给了上海市疾控中心免疫预防科的科员陶黎纳。

“可能是甘肃省疾控中心的同志不知道你所说的情况,我会帮你联系和询问他们,希望会有所帮助。”33岁的陶黎纳是个热心公益事业的医生,曾义务献血累计达6000毫升。他于当晚10时15分以真实身份给梁清留言,随后在一个全国省级疾控系统的Q Q群里说了这件事。

第二天———3月28日起,来自甘肃省、陇南市、宕昌县三级卫生系统的医务人员陆续赶赴石门等几个村庄,带来一批为饮用水消毒的药片,现场教村民使用。他们还散发了一批《甲型病毒性肝炎防治知识》宣传单,通知30日一早到乡里抽血检验。在村民们的印象中,这是村里第一次来“上头的医生”。

三天后,宕昌县疾控中心副主任杨章宏来到石门村,当众宣布:此次“甲肝危机”并不存在。至于转氨酶升高,原因是很复杂的,并不能就此认定为甲肝;至于升高的原因,省疾控中心将进一步调查;通过省市县三级专家对血液的检验,全村只有2名村民被确诊为甲肝,政府正为他们提供免费住院治疗。

这个结果可以从甘肃省卫生厅副巡视员、疾病控制处处长曹义武的态度得到部分印证。

55岁的曹义武曾经担任过农村卫生管理处处长。他对南都记者说:甲肝暴发的情况“不存在”,甘肃省卫生厅已经就此事向卫生部打了报告。“(对村民)教育的,培训的,实验室的工作,我们都做了。派了省、市、县三级(医疗系统)的人。”

但数天后,又有7名石门村民享受了免费医疗待遇。最终,省疾控中心调来2500支甲肝疫苗,给兴化乡2-30岁的人全部免费接种。

“县医院发现这么多疑似甲肝患者,表明可能存在疫情,应该立即报告疾控中心做进一步检验。”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的内科医生郭亮(化名)说。“在没有做H A V (甲肝病毒)抗体血清学测试的情况下,仅凭转氨酶升高就诊断是甲肝,太不严谨了。一般来说,县医院并不具备检验甲肝的能力。”

北京益仁平关爱中心主任、“肝胆相照”论坛版主陆军也分析说,当地村民转氨酶升高,可能与当地存在某种化学污染有关,但甲肝暴发的可能性不大。

把村民们诊断为甲肝的,是县医院内科主治医生杨智杰。杨承认,他并未给村民们做进一步的H A V检查;因为县医院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诊断的标准,仅是通过乙肝抗原为阴性,和转氨酶升高。

“不论是不是甲肝,转氨酶升高都表明肝脏受到损伤。我开降酶保肝药并没有错。”杨很清楚省疾控中心推翻了他的诊断结果,但他不服气。

疾控中心副主任杨章宏则对村民们解释说,开这么多昂贵的药“医生都有提成的”。

“迟早的事儿”

“这里的农民得病,是迟早的事儿。”王小永和几个来这里支教的志愿者们对这场危机并不吃惊。

作为最受尊敬的人,村民们常请他们去家里吃饭,拿出最好的食物———土豆、腊肉和烂掉也舍不得吃的苹果。吃完了饭,女主人收拾碗筷时每每拿出一条毛巾沿碗边擦一圈,然后很自然地开始擦桌子,擦完了顺手将毛巾挂起来留待下次用。他们一开始看得几欲作呕,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这里的人们喝水都习惯喝生水。

和村民们一样,志愿者们喝水只能靠在河滩边挖个洞取水,而猪就在几米外的河水中跑来跑去,甚至便溺。它们还到处乱钻粪坑和跑进学校,在孩子们中间来回冲撞。一旦出现诸如甲肝之类的粪-口传播疾病,这些猪无疑是最直接的传播者。这次医生们来到兴化乡,要求之一便是把全乡学校的厕所都锁起来。

2003年,宕昌县的3个村庄曾经暴发过一次历时86天的甲肝疫情。县疾控中心在调查报告中形容,这些村子“污水横流、畜粪遍地、蚊蝇成堆”,“村民无饭前便后洗手习惯”。今日的石门村仍然如此。

到县医院体检,对于石门村的村民们来说,更是一种奢侈。

他们要去70公里外的宕昌县城,若不想徒步10个小时,唯一的方法是雇用乡里的一辆越野皮卡,收费300元。村民们多8-10人合坐这辆车,在山路上挤成一团。去一趟省城兰州要7个小时,去陇南市也要4小时。

另一个与此相关的事实是:宕昌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根据宕昌县县长李廷俊在2011年全县人代会上所作的工作报告,全县农民去年的人均纯收入是1873元。而今年4月6日,前任县委书记王先民因受贿1000余万元,并有300余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其合法来源,被一审判处死缓。这是农民们每每咬牙切齿的一件事,尽管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王。

“只要看病花5000块钱,我就得卖牛。出去打工。”32岁的石门村民李许平便是这样一个抗风险能力微弱的典型。他自认家境在村中属于“中等”。

检验结果显示:他、妻子及两个孩子的肝都很健康,家中为此花掉了超过800元。虽然全家都加入了新型农村医疗合作保险,但这些钱是无法报销的:进城车费150元,检查费约600元,全家在县城吃早、午两顿饭,再领两个孩子逛逛街,买了两瓶标价2.5元的果汁牛奶。这是他们第一次逛超市。一家人不知道如何付款,直接把钱递给旁边的导购小姐。

李许平的三叔就是村里2009年死于肝硬化的人,治病花去3万多元,其中包括1万元的贷款。他死后,学习很好的儿子为还债而辍学打工。

这样,农民们对疾病的态度,恰似大多数城市居民对待牙医———“不疼不来”。感冒发烧,去村里小药店或乡卫生院买一盒几块钱的药,去县医院看病,代价过于高昂了。

志愿者赵宏智曾经问过他教的30个孩子,谁去过县城?只有一个举手。那是一个父母近亲结婚的孩子,去过县医院看血友病

2010年5月,《中国社区医师》杂志刊载了两名甘肃医生的一篇论文,《甘肃高海拔地区常见病、多发病临床特征调查》。在3519例病例中,消化系统疾病占有近1/4,胆囊炎和肝炎、肝硬化又占其中的近三成。对消化疾病如此高发的原因,论文解释:海拔高,“机体对环境、气候不适应,睡眠不佳,抵抗力降低,细菌易侵入引发急性炎症。”

这篇论文还提到:高海拔地区“生活条件差,劳动强度较大,新鲜蔬菜、水果及肉类得不到及时供应,……当地群众对自身疾病的防治意识相对较差,往往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前往医院就诊,常延误病情。”

在本次“肝炎危机”中,石门村没有一个村民选择住院这种更完善的医疗服务。一种考虑是:去住院,至少需要另一人陪护,家里的孩子谁管、地谁种?

另一种考虑是经济因素。农民们的医疗费用报销存在着一个封顶标准———6000元。南都记者在宕昌县医院看到,“全县农民住院报销明细表”标注,农民们住院报销的比例,大约为60%.也就是说,他们如果想报销6000元,本身也至少要付出4000元。

2008年,甘肃省卫生厅厅长刘维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甘肃农民已有1869万人加入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制度,比例高达93.2%,但住院率只有3.41%.

乡村医疗体系失聪

今年2月,当石门村陆续出现“疑似甲肝病人”,大批村民去县医院就诊时,乡卫生院和村里的卫生员一无所知;3月中旬,村民们集体去卫生院要求注射疫苗,县里仍不知此事;直到志愿者们通过网络掀起一场舆论危机,才猛然惊动了甘肃省卫生厅。

在这次危机中,乡村医疗体系失聪了。

这不是它的第一次。2003年宕昌县那次持续86天的甲肝疫情后,县疾控中心的调查报告承认:从第一例甲肝患者出现,到疾控中心接到疫情报告,整整过了71天。

去年的兴化乡卫生院是一圈黑色的低矮平房,如今则是一栋颇秀气的粉黄色二层小楼。门口挂着“内蒙古红十字会援建”的牌子,表明它这种进步的受益原因是地震。

卫生院的医生从不主动到村里诊疗,而是以坐诊的方式等待患者上门。但记者数次前往,始终未见两名年岁较大的编制内医生———其中一人兼任会计,而只有院长刘备忠、一名姓白的女医士和一名年轻的帮工。刘备忠说,卫生院的工作宗旨是“以防为主”,不给农民抽血检验,也不能做手术,更无法治疗肝炎这样的,相对感冒较为“疑难”的病症。他没有提及,为何没有“防”住这场危机。

“我都好多年没体检了”。一口浓重方言的刘备忠点上一支烟。他工龄16年,但仍不是编制内员工,工资比他手下那两位在编的医生少得多,一个月仅几百元。至于究竟是多少,刘似乎被触动了内心,“没必要跟你说得太详细吧?”

南都记者问,今后是否会承担对村民们抽血化验,将血样统一送到县城检验的任务,刘立即表明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有人晕针了,晕倒在现场咋办?”

农民们从卫生院买药,可以报销80%,但只能买到《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基本药物目录》中有名字的药物———这些药物往往极为便宜,售价从几角到十几元。在县医院通常给石门村民们开的3种降酶保肝药物中,有两种是可以报销的———肝泰乐、联苯双酯,单价都只有几元钱。而最为主要、也是占去大部分费用的药物,一种叫做肝水解肽的注射液则不能报销。如果农民们在转氨酶升高之初就发现并治疗,也用不到这种昂贵的药。

即使是两种最便宜的药,乡卫生院也只有其中一种。这一点甚至不如村里的小药店。

听到吆喝,兴化村卫生所唯一一名卫生员,39岁的郭贵峰忙着赶出来。穿着一身与乡间农民毫无二致的毛衫,睡眼惺忪。

郭毕业于陇南卫校,1996年回到村里做卫生员———现在仍有农民习惯叫他“赤脚医生”。他的工作是每两个月给村里的孩子打一次上级卫生部门发放的疫苗。每月100元的工资显然不足维生,他开起了小药店兼商店,这么多年已发展得很完备。不仅有那两种护肝药,还售卖塑胶玩具、白酒、小食品甚至手机。

这个药店最贵的药单价仅20多元,利润如此微薄,显然不如卖手机更让郭在意。这次肝炎危机,他也只是个旁观者。

“你发现的这个样本非常典型。”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杨团对南都记者说。

她从2002年起,便在中西部的陕西、山西、湖北三省做农村医疗制度改革的试验,以此为题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农民健康保障与农村卫生服务体系研究》报告刚出炉。一点核心认识是:迄今为止,新农合、新医改的卫生政策并未扭转农村卫生服务中长期存在的,“以医为主、重医轻防”的倾向,也未找到最有效率、最适合农村区情的卫生服务体系模式。

在这份报告中,杨团勾画出这样一幅理想的农村医疗制度图景:

第一,自然村成立若干农民健康小组,每村雇两个人,定时收集农民健康信息向上汇报;乡镇和行政村成立各级农民健康协会,与乡卫生院、村卫生所展开互动,一方面择优购买卫生服务,另一方面则接受农民监督。

第二,县卫生局要“交权”,将财权和人事权下放到乡镇,以便基层政权随时对卫生院工作进行制约。乡卫生院改名“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由坐诊转型为将健康服务送上门,更多地协助、辅导农民健康小组进行自我管理,防微杜渐,做到真正的“以防为主”。争取在小病萌芽时便发现、治疗。

由于有农民健康协会这样的消费者组织监督,工作人员的积极性将得到保证;公共卫生服务将由政府主导,农民被动接受的行为,变成消费者自愿参加、自主管理的社会权利。

这幅蓝图的实现,固然离不开政府的支持和引导,更要触及现行财政、人事制度,最终培育农民的联合组织、自治意识。然而,杨团在三个省份所做的试验都因这一原因失败了。

“改革固然是牵一发动全身,从社会组织形态、财政人事制度等方面同时入手才可能成功,但不一定我们就没有希望。”年过六旬,这位女学者依然没有放弃。

如果不是今年这场“肝炎危机”,可以预见,石门村的农民们依旧不会去县城体检,接受治疗。若非志愿者们“多管闲事”,网络舆论的持续发酵和陶黎纳的仗义执言,似乎亦难想象当地卫生部门会如此兴师动众地调查、检验和调配2500支疫苗。

村民们可能会陆续承受这样的命运———肝脏慢慢受损,转氨酶升高。悄悄地发展到几元钱的肝泰乐和联苯双酯束手无策,不得不使用昂贵的肝水解肽,因病致贫———这还是幸运的人。否则,便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发展到肝硬化、肝癌,突然死去。如是,他们一辈子与县医院发生的唯一一次关系,将是临终之前。

“去年这时候,他还好好地跟我说话。一个礼拜以后,我就去给他的棺材上写字了。”

志愿者王小永至今保留着一张检验单。这张单子的主人,一个名叫李张张的55岁农民此前从未去过医院,直到痛苦无法自控才去检查。一个星期后,他便躺进了棺材,原因是肝硬化。

由于没有等来一个下葬的良辰吉日,李张张和他的棺材至今仍被放在一间阴冷的房子里,快一年了。棺材两侧,是他的家人请王小永写的八个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记者:冯翔

来源:南方都市报
发表于 2011/4/29 05:59:59 | 显示全部楼层
跟吃的食物或水质有关,“治肝必先实脾”的道理即在此。
发表于 2011/4/29 06: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怜啊。贪官腐败完全不管穷人的死活。真是现在的社会太恐怖了。
发表于 2011/4/30 21: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哎,很大一部分是死于对疾病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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