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中医院的黑心生意经

梁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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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中医院违规采购中药

直奔批发市场专挑低档货用仿冒药袋包装以次充好





1.东四中医院工作人员在河北安国市东方药城与药材批发商交易。



2.为东四中医院运药材的货车开到东方药城南广场，药商们将货物装车。



3.拉药货车从河北到京，医院工作人员卸货并搬运。



4.东四中医院锅炉房内，几名工作人员将倒在地上的药材分装进纸袋。



5.位于医院五层的房间，堆放着印有“北京峰顺康医药有限公司”的袋装药品。



知情人透露，东四中医院用来分装的牛皮纸袋是仿冒峰顺康医药公司的。



医药之患

    位于东城区东四六条的北京市东四中医院是一家一级甲等公立医院，在中医界颇有名气，一旦碰上第二天有老专家坐诊，不少患者会通宵排队挂号。

然而就是这么一家中医院，却成袋从河北安国中药批发市场小商贩处购买回中草药，包装成医药公司购进的药品，销售给患者，以次充好，牟取高利润。国家食品药品安全监督局规定，严禁经营企业从中药材市场或其他不具备饮片生产经营资质的单位或个人采购中药饮片。专家认为长期服用劣药将会延误病情治疗，甚至加重病情。

    记者通过3个月的调查暗访，揭开了北京市东四中医院非法购进中药的整个过程。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王奕实习记者王梅本版摄影本报实习记者赵恩泽记者王奕（张秀国对本文亦有贡献）

    □名词解释

    中药饮片：根据临床和成药制剂的需要，将中药材经过炮制成一定的规格，包括片、段、丝、块等不同形状，供给医生直接调剂配方使用或作为中成药生产原料，这样的药物叫中药饮片。中药饮片是国家基本药物目录品种，质量优劣直接关系到中医医疗效果。

    □相关法规

    医疗机构必须按照《医院中药饮片管理规范》的规定使用中药饮片，保证在储存、运输、调剂过程中的饮片质量。严禁医疗机构从中药材市场或其他没有资质的单位和个人，违规采购中药饮片调剂使用。医疗机构如加工少量自用特殊规格饮片，应向所在地市级以上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备案。

    国家药监局2011年发布的《关于加强中药饮片监督管理的通知》规定，严禁经营企业从事饮片分包装、改换标签等活动；严禁从中药材市场或其他不具备饮片生产经营资质的单位或个人采购中药饮片。

    北京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举报中心工作人员介绍，医院等医疗机构，只能从药厂或医药公司进购中药饮片，自行采购并进行分包装属违规操作。

    □暗访

    麻袋药变身“正规军”

    ◎时间：去年12月21日晚7点◎地点：东四中医院锅炉房

    去年12月21日晚7点，东四中医院的医护人员已下班，铁栅栏门留着一道缝，院内灯火通明。一辆河北牌照的白色厢货停在医院锅炉房门口，几名穿深蓝色外衣、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卸下一个个麻袋。

    锅炉房门口有“闲人免进”字样，工作人员搬进去十几麻袋后，迅速将房门紧闭。约40平方米的锅炉房内，叠摞的麻袋用绳索系住，上用黑笔写着“茯苓”、“元胡”等中药材名称。

    工作人员从麻袋上踩过，两个人将麻袋里的药材倒在地上，其他人围坐在旁边，将药材塞进牛皮纸袋，塞满后用订书机封口。纸袋上印着“北京峰顺康医药有限公司”字样，特别注明采用炮制标准《北京市中药饮片炮制规范》，有生产许可证，但生产日期和生产批号处空白。一名负责人在每个纸袋上标明药品种类，工作人员进出时，他不断嘱咐：“赶紧把门关上。”

    半个小时后，锅炉房大门被打开，工作人员推着一辆辆堆满牛皮纸袋的三轮车来到医院大厅，运上5层。当晚10点，工作人员才伸着懒腰从锅炉房出来。

    医院5层楼梯左侧，3间窗户被纸糊住的上锁房间显得格外神秘，在门口能闻见浓烈的中药味。平时，病人从这里经过，医护人员都不让靠近。

    记者趁着房间被打开时看到，房间内只有几个简易木柜，地上、柜子上都是印着“北京峰顺康医药有限公司”牛皮纸袋包装好的药品，房内落满尘土。

    批发市场内买低档货

    ◎时间：1月7日下午1点多◎地点：河北安国市东方药城

    张旭（化名）在东四中医院工作多年，他透露，以前，医院是从正规医药公司或饮片厂购买药品，但近一年，医院的进货渠道变了：“他们直接从河北安国中药批发市场批发中草药，运回医院后把药材分装到印有正规医药公司名称的包装袋中，再卖给患者。”张旭称，医院没有药品生产许可证，“根本没有资质从批发市场直接进药，然后分包装”。

    1月7日上午9点半左右，一辆车牌尾号为170的金杯车从东四中医院驶出，车内坐着医院后勤部主任曾某、药房主任刘某及两名随行人员。记者驱车跟随，看到了曾某一行人的购药过程。

    当天下午1点多，曾某等人来到安国市东方药城。曾某掏出采购单，在一家店内买黄芩。他只问价格，未询问商贩资质和进货渠道。店铺女老板推销最贵的药材，曾某说：“只要统货。”女老板便拿出生长时间为三四年的黄芩。最终，双方以黄芩每公斤26元、丹参每公斤19元的价格成交。曾某等人离开后，记者询问女老板，她说，“统货”就是混装药品，档次低，品质优良的药材称为“选片”。

    随后，曾某来到一家看起来与其很熟络的店铺，他以每公斤90元的价格购买了5公斤最便宜的阿胶，老板调侃道：“你用的货怎么越用越次？”

    曾某等人一下午逛了几十家药材店，他们和很多药商相熟，有些老板称已与曾某合作近一年，每隔半个月他们就会来进货，且“货量很大”，几乎都为统货。

    记者看到，进货量大的药材，曾某就让商贩送到指定地点交付，并称“不需要手续”。商贩说，不需要手续是指不要发票，有些人进货需要伪造正规药厂的发票，商贩会收取一定手续费。

    运回中医院进行分装

    ◎时间：1月8日上午9点◎地点：东方药城南广场

    1月8日上午9点，曾某一行人前往东方药城的中心交易大厅进货。他们买了一些较贵的药品后，来到药城南广场。

    此时，河北牌照的厢货已在等候。金杯车将前一天装好的药材转运到厢货上，各家药商也将订购的大批量药材搬上货车，车厢随即被填满。下午1点多，货车开往北京方向。

    5个多小时后，厢货驶进东四中医院。医院顿时热闹起来，药房负责人招呼工作人员先吃饭，“回来赶紧搬药”。夜幕降临时，几十名穿着深蓝色外衣的人和身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开始卸药。

    大部分药品用电梯运上5层，其余搬进锅炉房。工作人员分两批分装药材，医院5层大厅昏暗的灯光下，十来名女工将药品铺在地上，一边聊天，一边往牛皮纸袋装药材。

    锅炉房内的分装工作更紧张。一名男工作人员见药材倒不出来，就直接用脚使劲踹；一种药材包装完毕，用扫帚随便扫几下地面，另一种药材又倒上去；一名工作人员直接往地上吐痰，药材随即就倒在被吐痰的地面上……

    □揭秘

    半个月内进货约3吨

    1月8日晚上11点多，河北牌照的厢货才离开医院。

    厢货司机王师傅说，他是安国人，长期从事中药材运输。他说，一年前，曾某找到他，说自己用金杯车运药材回北京时，因为人货混装违反规定，想雇他专门送货，“谈下来的价格是拉一次货900元，现在每拉一车涨到1000元。”

    王师傅称，曾某来采购的前一天会给他打电话，让他把货车开到药城南广场，药商们就将货物搬上他的车。

    “他都要统货，对药材也不熟，有药商把等次极低的货卖给他，他也不懂。”王师傅称，曾有药商把价值20多元一公斤的次货以40多元的价格卖给他，“这个地方的药，水很深，不懂的人难买到真品，有些黑心商家为了赚钱，在小作坊加工，有些甚至用假药冒充，如果只求便宜，很可能买到假货”。

    “他们每次要的货量都比较大，几乎每半个月就来安国进一次货，一车装得满满的，有时候门都关不上，得有3吨重”。

    王师傅说，除了给东四中医院送药外，他还给北京其他两家医院送过货。张旭说，一些小型私人医院也有类似的操作手段。

    2月17日，王师傅再次往北京运药材。

    医院购仿冒分装药袋

    张旭说，为了应对药监部门检查，在医院地下室有一个“专门给药监部门看的仓库”，里面堆放的药品均来自正规医药公司和饮片厂，其中包括北京峰顺康医药有限公司。

    张旭称，医院不但和北京峰顺康医药公司合作，“几乎每个药材都从一些正规厂家进过一些货，药监部门来抽查时，就可以称销售的药品来自这些正规厂家”。

    记者曾以进货的名义联系峰顺康医药公司负责人王先生。记者看到，该公司库房门口堆放着包装好的中药，包装袋上有白色贴纸标注了药品名、产地、批号和生产日期等信息，并有合格章。“这张贴纸，就相当于合格证明。”王先生表示，最近市面上出现了很多假冒他们公司的药品。

    张旭透露，东四中医院用来分装的牛皮纸袋是仿冒峰顺康医药公司的。

    1月12日清晨6点多，一辆运送纸袋的河北牌照金杯车驶进医院，供货的是一名姓高的女子。她承认为东四医院提供印有峰顺康公司字样的纸袋。

    “造假太容易，这也是屡禁不止的原因。”张旭称，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从印刷公司将外包装袋制作出来，而中药，可以从批发市场直接购进。

    三七粉进价65卖980

    记者采访了几位在东四中医院长期拿药看病的患者，他们均表示是“慕名而来”。患者陈先生说：“这家医院在中医界名气不小，有很多老中医坐堂”。陈先生称，前些年拿的药吃几服就能缓解病情，但最近拿的药效果减退，“药袋里还有很多土，不干净”。

    张旭称，东四中医院的患者群很大，在春、冬旺季，每个月中药的销售额达两三百万元。但最近经常有顾客反映，称药效没有以前好，“安国批发回来的中药质量不达标，有顾客来投诉，但是医院的负责人却仍坚持如此操作，主要原因就是巨大的利润。”

    张旭说，曾某把从批发市场购进的中药和正规渠道购买的药材混在一起销售，以次充好。比如，从安国进的90元/公斤的阿胶，在医院销售清单上变成同仁堂生产的850元/公斤的阿胶。胖大海进价60元/公斤，医院售价400元/公斤；葛根进价8.5元/公斤，售价60元/公斤。

    不得不提的是，曾某购买的16公斤三七粉，其中4公斤单价200元，12公斤单价20元，而医院混在一起卖，平均每公斤进价65元，售价为980元/公斤。成本价和实际售价相比，利润基本达到600%，有些甚至达1000%以上。

    张旭介绍，医院从批发市场进的药材，大部分为低劣药品，有些甚至是伪品，“分装中药的环境脏乱，难怪有患者投诉药里都是土渣了。”

    在2007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卫生部关于印发的《医院中药饮片管理规范》中规定，医院应当坚持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考察、选择合法中药饮片供应单位。严禁擅自提高饮片等级、以次充好，为个人或单位谋取不正当利益。

    医院采购中药饮片，应当验证生产经营企业的《药品生产许可证》或《药品经营许可证》、《企业法人营业执照》和销售人员的授权委托书、资格证明、身份证，并将复印件存档备查。

    □专家说法

    长服劣药加重病情

    ◎北京中医药大学临床中药学专业博士生导师高学敏

    北京中医药大学临床中药学专业博士生导师高学敏认为，中药如果出现以次充好，其疗效将大受影响。“如果慢性病长期服用劣药，会延缓治疗，甚至加重病情；如果急性病服用劣药达不到治疗效果，延误病情会出现严重后果。”

    “如果中药中还有伪品，没有药效不说，还有副作用。”高学敏称，一些小商贩会卖一些中药的伪品，这些伪品安全性尚难确认，患者服用可能产生严重副作用。

    高学敏称，政府制定相关的政策，要求医院必须从拥有资质的正规医药公司和饮片厂进药，就是为了对中药“追本溯源”。“如果患者买到假药或劣药，而且是从小商贩或地摊上进的中药，如何能找到源头？”

    “如果医院把从某市场采购回来的散装中药，包装成其他医药公司的外包装的话，这已不仅仅是违规，行为相当恶劣。”

    政府部门监管不力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专业博士生导师、中药商品学专业委员会会长张贵君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专业博士生导师、中药商品学专业委员会会长张贵君表示：“现在确有部分医院直接从安国等地批发中药材，加工中药饮片销售。这样做，医院便跳过了中药饮品进货的中间环节，谋取更大利润。”

    张贵君分析，政府部门监管不力也是导致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时候政府部门选择性执法，导致真正从正规药厂进药的医院不多”。

    医院冒用别的医药公司的外包装，张贵君认为这是一种商品假冒。虽医院进的货是统货，但不能完全证明是假货。国家对于中药饮片的加工工艺没有严格的标准。

    张贵君表示，中药材属于专卖商品，和西药不同，对它进行鉴别需要专业知识，“如果患者对使用的中药有疑问，需要送到药品检验所检验，或咨询相关专家，一般患者很难对中药材的好坏做出判断。”


记者： 王奕

来源：京华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