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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位医务人员做了一天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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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5 07: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报首席评论 徐迅雷(微博)

  这里的黎明无法静悄悄。

  4月12日,凌晨5点18分,《都市快报(微博)》记者在北京协和医院(微博)挂号大厅外排队等候,这还仅仅是为了进入挂号大厅;6点21分,终于成为第一批得以进入大厅的幸运者,在挂号窗口前排队。

  与记者体验“排队看病”一样,北京协和41位医务人员自己扮演患者,亲历了一次就医难。骨科主任翁习生穿着“便衣”排队时,“几百米长的队伍,绕挂号大厅一圈,把他逼到拐角”。

  要想看看今天中国的人山人海、体会“兵荒马乱”的感觉,那么去名牌医院看一眼就都有了。在体验交流会上,扮演患者的医生们,说得最多的是:患者很辛苦!若按网友的话,可不是“很辛苦”,而是“很苦逼”。

  职业惯性常在,换位思考不易。北京协和的这次“体验行动”,获得良好口碑。这不是走场作秀,这是一种人文行动。

  我国以“协和”命名的医院有多家,北京协和医院是最著名的。它拥有一种“老协和精神”,崇尚科学、崇尚知识,注重专业态度、专业精神;“协和文化”具有深厚的人文特征,那是宝贵的历史积淀——真正的协和人,具有仁心仁术。

  换个身份当病人,换个视角看医生。爱好摄影的广州空军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孙宁东,拍摄了大量有关“白衣天使”的照片,透过他那瞬间的艺术,看到当医生的不容易。孙宁东在广州举办第二个以医患为主题的影展,名称就叫《仁心仁术》。

  面对紧张的医患关系,软化之,还是硬对之?广东东莞最近统计了前三年的医患纠纷,共有755宗,其中属于“医闹”的118宗。东莞市政府日前出台了一份文件,提出医院可配备长棍短棍、催泪喷雾剂等攻击性装备,以备“医闹”事发的“危急之需”。有没有必要把医院建成这样的“堡垒”?强强对抗,很可能把“医闹”变为“医战”。

  协和医生提出一个说法:与其盖更多大楼,不如和每一位患者好好沟通。同样,与其配更多武器,不如和每一位患者好好沟通。这正是微博所言的“凡者与智者”之区别:1.凡者忙于解决具体问题,智者善于解决根本问题。2.凡者仅仅解决当前问题,智者善于解决未来问题。3.凡者力图解决全部问题,智者善于解决关键问题。4.凡者只是解决有形问题,智者还会解决无形问题……

  医学是工程学科,医学更是人文学科。美国外科医生约瑟夫·默里说得好:“我对那些想当医生的人建议:爱别人,并且乐于照顾别人。”1990年,默里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正是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成功的器官移植手术,手术在双胞胎之间进行。器官移植是为了拯救生命,器官移植不是为了医生赚钱。

  仁心在先,仁术在后。1956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是德国外科医生维尔纳·福斯曼。早在1929年,在他还只有25岁时,他不顾同行与上级的反对,在自己的手臂上切开肘前静脉,插进一根导尿管,一直插入心脏的右心房;接着他来到放射室,摄下了心导管的首张X光片。那就是世界上第一根心导管。而当时的医疗机构都认为他疯了,他甚至被顶头上司给开除了。可是,拿自己做实验,那一根长长的心导管,是真正地插入了“仁心”,从而也成就了“仁术”。

  当下中国,仅有医生的“仁心”还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制度的“仁术”。我们得有这样的“仁心仁术二重奏”。从最基本的层面看,中国人口基数过于庞大,优质医疗资源远远不够,医疗保障水平实在太低;健全医疗卫生公共服务体系,需朝两个方向努力:医疗资源的优化和医疗保障的优化——这是制度的最大“仁术”。

  ■换个视角看患者(上)

  3月26日,清晨6点半。当走入已在此挥洒了16年汗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协和门诊大楼,骨科主任翁习生隐约察觉,今天有些不一样。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没穿白大褂。

  这栋沉积了90年历史的“东方医学王国”没有回答他。翁习生快步加入排队挂号的长龙。

  他开始了北京协和医院推出的“做一天患者”体验活动。

  这一活动要求,在3月下旬,以科主任、职能部门处长、护士长为代表的41位医务人员,或扮演病人和家属,或现场追踪病人,分头进入门诊、急诊、病房及手术室等医院“要塞”。

  他们也撞开了另一些“要塞”,譬如如今,俨然剑拔弩张的医患关系。

  记者 黄小星 发自北京

  14元的普通门诊号被炒到300元

  翁习生来得远远不够早。几百米长的队伍,绕挂号大厅一圈,把他逼到拐角。

  初春的北京乍暖还寒,他感到一丝凉意。排在队伍里的他不敢跟病人搭讪,怕一开口就被识破了。但病人们的议论,声声入耳。

  一位病人说,昨天早上起个大早,4点半就来排队了,没想到还是没排上;

  一位病人说,连续几天来排专家号,还在附近的小旅馆租房子住下,辛辛苦苦挤到窗口一问,还是没排上。

  此时,号贩子穿梭在人流中,熟练地兜售着手中的“专家号”、热门诊室号,甚至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商业机密”和盘托出:“我们有专人负责排队,现在排在队伍最前边。您把就医卡给我,到时我带着您顶上就行了。”

  翁习生所属的“专家号”,原本只要14元一个,但在号贩子手里,被炒到了300元甚至更高的价格。热门科室的号,一个起码200元。

  翁习生苦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些挂号心切的患者,乖乖地把手中的就医卡交给号贩子。

  按捺着焦灼心情的患者们秩序井然

  随着人流,沿着眼前的这间挂号大厅缓慢挪动,出乎翁习生意料,忍耐着病痛折磨,按捺着焦灼心情的患者们,秩序井然。这让他油然而生一丝感动。

  此刻,他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这栋简易的平房。上世纪70年代建立起来的协和门诊大楼,起初预设的接待量是每天1000人次,但随着协和名气增大,就诊人数以几何级疯狂增长,如今,平均每天8000—10000人次,高峰时更达到12000人次。于是,才有了后来这间挂号大厅。“临时搭建起来的,其实就像个棚子。”翁习生说。

  从加入队伍,到进入“棚子”,再差不多到排到挂号窗口跟前,翁习生一共花了50分钟,比他想象的要短些。

  他心里清楚,这一方面说明,挂号工作人员效率高;另一方面,他亲眼目睹,这样的“高效率”,还因为热门诊室的号挂不上,许多病人扭头就走。

  他还挑出了其他的刺:“挂号大厅里写明,乳腺内科等科室在西院,有些病人没有看到,还继续在东院排队。这不能怪病人,是我们没有尽好告示义务。不知道那些戴红袖章的保安,能不能用喇叭喊喊,提醒一下?”

  患者认出医生扮演

  当场拍手叫好

  在翁习生排队挂号的前几天,他的同事们,也都用各自的方式,做了一天的“患者”。

  除了医学专业知识,还需要具备表演天分。3月22日上午9点,病理科副主任梁智勇拉上科里一个年轻同事帮忙,一个扮演中风患者,一个扮演患者家属。他们的精湛“演技”,骗过了许多医护人员。挂号、被分诊、租用轮椅……2个小时里,他们先后穿梭医院急诊、门诊、老楼3个区域的5个地点。

  他俩计算了一下时间:平均每10分钟排队一次,每次排队8分钟。

  除了“表演”天分,还要有耐心。药剂科副主任朱珠,用了一下午时间蹲守。3月22日中午12点30分到5点30分,她扮演妇产科患者,“潜伏”在妇产科门诊就诊区。

她特别注意到就医患者的人数变化:每位来就诊的患者,平均有2-4位家人陪同,这使得原本过窄的楼道更拥挤不堪。如何分流和引导,正是需要改进的细节。

  协和医院有50个科室,几千号人马,很难认全人,这使得科室主任们的扮演,不太容易被同事识破。

  也有人露出马脚。3月21日上午8点30分,扮演呼吸科患者的耳鼻喉科主任高志强,在脱下白大褂,前往内科门诊“就诊”时,很快被不少患者认出。

  迎着患者们的惊讶,高志强赶忙解释,这是医院推出的“做一天患者”体验活动,希望大家保密。不少患者当场为医院的这一举措拍手叫好。带着这份感动与鼓舞,高志强顺利体验了接下来的环节。

  还有的科室主任,选择跟踪患者就诊全过程。3月16日上午,一位急性脑梗阻的病人在路边晕倒,50分钟后,被送往协和急诊科。营养科主任马方跟踪了他的就诊流程。和病人家属一道,马方跟随着这位病人,接受完神经科的大夫检查,又辗转至内科会诊。

  体验报告里,马方写道:“因为流感病人很多,1小时后才得到会诊。”

  挂号难真的是无解问题?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患者,终究还要回归医生角色。

  结束排队挂号体验的上午,翁习生有个普通门诊。和往常一样,8点钟上班,工作到差不多中午一点,他还没吃上饭。

  看完40多个病号后,有位没挂上号的外地患者带着X光片,找到翁习生,请他帮忙看看。翁习生给他加了号,并叮嘱他尽快做手术。

  平时每天早上6点一刻从家里出发,7点左右到达医院,翁习生见到的是排队长龙已经消失、人群分流到各个挂号窗口后的情景。3月26日这天50分钟的挂号体验,比翁习生预期的时间短,却产生了比他预期更深长的触动。

  为什么患者挂不上号?挂号难是否真的无法破解?为什么号源这么紧张?

  亲身体验后,翁习生再次发问。虽然在此之前,他已两次对挂号难大动干戈。

  第一次,是2010年,他刚上任不久。一次科室会议中,有医生提出,能不能多加点号?翁习生当场拍案叫好,并提出一个大刀阔斧的改革:以后两个月一轮,科室里的主治医生不限号,病人随到随治。

  第二次,是2011年1月。翁习生自费印制了1000张“联谊卡”。他把联谊卡揣进白大褂的兜里,每诊治一个病人,就递上这张印有他手机号码的卡片。

  “亲爱的朋友,我们因看病而相识,但我更愿意相信友谊。从即刻起,无论您(包括您的亲友)有任何骨关节问题,也无论您身在何处,均可提前一个工作日预约我的门诊,以免去您麻烦、漫长的排队挂号之苦。”联谊卡上的几句叮咛,正如贴心的老友。

  截至目前,翁习生的联谊卡已经发出去两批,将近两千张。在出诊日,他平均每天要接待40多位门诊病号,其中就有15位左右是通过联谊卡预约的。

  倡导医生再多加一些号

  翁习生明白,相对医疗资源紧张的大环境,自己的力量,仍显得绵薄。

  2007年,新华社播发报道《全国人民看病上协和》,而今,这被人们戏称为“全国人民看病挤协和”。

  就诊的患者,70%是外地人。医疗资源的不均衡分布,加上协和历经90年铸就的金字招牌,让千里迢迢来到协和的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也心甘了——协和对他们而言,不仅意味着重获健康的生机,也意味着一份安全感,更意味着传说中怀揣着一颗“父母心”的医者的亲切对待。

  病人的信任,曾让翁习生获得职业尊严与荣耀,虽然这也让他不堪重负。他用极快的语速,向本报记者重复了一遍他每周的日程安排:周一上午门诊,周二全天手术,周三下午门诊,周四上午是协和例行的全科大查房,下午特需门诊,周五追加手术,每天都要查房,每周至少开8台手术……

  尽管如此,体验过后,翁习生想把自己的发条再拧紧一些。他说,大环境的医疗资源紧张,他无法改变,但他想从自己做起,倡导自己的科室,以及其他科室的医生,在原来的基础上,每天多加一些号,每天多看一些病人。

  他相信,“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医生也不例外。

  勇于挑刺曝“家丑”

  带着排队挂号的体验,翁习生在3月26日举行的科主任沟通会上,作了体验报告。同时作报告的,还有参与门诊体验组和急诊体验组的10位医院中层干部。

  一个有趣的细节打动了翁习生。会上,一位科室主任揪着一块路牌“开炮”:挂号、CT、核磁共振检查室分散在3个地方,结果在某个路口,最醒目的一块指示牌指向员工食堂,其他两个检查室的指示却很难看到。

  他的言下之意是:员工吃饭,有患者便利重要吗?这个细微的体察,引起会场一片会心的笑。

  许多人发现了同事身上的闪光点。在微博上,协和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于莺(微博)爆红。她用嬉笑怒骂,展现了一位急诊科医生的真实工作状态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次,国际医疗部副主任宋一民就在急诊室蹲点。他最大的感触是,急诊工作环境虽然嘈杂焦躁,但医护人员工作时,依然快乐而勤勉。

  “神经科大夫问诊很仔细、态度和蔼;护士抽血输液的技术好;放射科大夫拍片、出报告很及时”,这是营养科主任马方的就诊体验。

  在体验报告里,这些科室主任没有回避问题。“跟踪病人反复划价交费6次,非常耗时”“交费时只有一个窗口开放,排队耗时15分钟”“病人因看不上心内科的号转挂急诊”等家丑,都被他们一一曝出。

  协和老一辈妇产科专家宋鸿钊,曾在一篇回忆文章里,展现了协和为医的六个字:自省、专注和慈悲。他说,对于为医者来说,自省不断优化着他的关注领域,专注决定了他的关注深度,慈悲则是背景和色彩。这样,最后产生的不仅是一种清醒的理智,更是医者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做一天患者”,不仅是专注体验患者病痛哀伤的慈悲,也是协和的医生们自省的方式。他们用自省和内心对话,发出对医患关系和谐的渴望与呼唤。

  ■换个视角看患者(下)  只有体验

  才能真切感受患者艰难

  在体验交流会上,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患者很辛苦!”

  因为十多年前的一场“事故”,当天,神经外科主任王任直的体验报告,似乎格外引人注目。

  这场事故是患者家属引起的。当时的报道说,2001年,一位患有巨大脑垂体瘤的患者,经抢救无效后,在医院死亡。7月25日,死者的亲属以找X光片为由,来医院吵闹。

  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王任直请他说话小点声。没想到,死者的儿子当场从护士台上抓起玻璃镜,劈头盖脸向他砸去。

  粉碎的玻璃扎进了王任直的左臂,血流如注。当时的报道,用了“手臂被毁”一词来形容,并说,王任直最为担心的,是今后还能否上手术台为病人做手术。

  痊愈后至今,王任直重操手术刀。十年过去了,他内心的伤口是否结痂?他是否已经忘却和宽恕?

  在体验报告中,王任直简洁地记叙:“3月23日上午8点到11点40分,和科室同事冯铭等扮演消化科患者,在内科门诊就诊体验。耗费3个多小时,先后经历挂号、候诊、就诊、预约无痛胃镜等环节。后因无痛胃镜检查预约已至七月而放弃治疗。”

  他特别写道,以后,要在“吃、喝、拉、撒、睡”上下工夫,让患者及家属舒适满意。围绕这个目标,他一共提出8条建议,是提出最多建议的发言代表之一。

 3月27日,拥有十几万粉丝的协和整形美容科副主任王晓军发布一条微博,记录她参加沟通会的感悟:“到协和医院看病的患者真是太辛苦了,拥挤不堪的环境,有些就医流程的繁琐,还有时常挂不上号的无奈。只有体验了,才真切地感受到患者就医的艰难。”

  总有一天

  人们会真正尊重认可医生

  遗憾的是,“换位思考”带来医生对患者的切肤理解,却无法弥合他们内心的无力感。

  就在协和医生们体验的当口,3月23日,哈尔滨医科大学一位未成年患者持刀砍死27岁的实习医生王浩。鲜血染红了王浩的白大褂,也彻底葬送了他想成为一位好医生的梦想。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随后,在某网站一个有6161人参与的调查里,4018人对此感到“高兴”。

  这样的结论,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在记者发稿的前一天,北大人民医院的邢志敏医师在诊室被刺,蒙面的行凶者逃之夭夭。

  协和医院宣传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难掩气愤:“不把医生当人看,想砍就砍,这样对待医生,还能要求医生把要砍自己的人当亲人一样对待吗?”

  科室主任的体验报告让王晓军感触良多,但她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要求。她说,不想就医患问题做更多的评论,因为“医患双方的伤口,都需要时间来抚平”。

  尽管如此,她也强调,这种不和谐,终将过去。

  4月12日下午5点,翁习生送走一位临时来找他的病人。这天下午,他看了20多个病号,比规定的特需门诊量多出一倍。

  谈及现在的医患关系,他说,自己也遇到过“医闹”、可能近在咫尺的威胁,让他感觉防不胜防:“为了自身安全,难道要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出诊吗?”

  行医26年,翁习生看到,过去,在计划经济时代,有些医生“耍大牌”,不尊重患者;近些年来,则成了患者不尊重医生,媒体视野中的医生形象,也越来越负面。“但我相信,95%以上的医生,是善良的、负责任的,”翁习生说。

  他不愿过多地苛责体制与社会舆论,正如他亲身体验排队挂号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再多加点号,看更多的病人。“与其盖更多的医院大楼,招收更多的医生,不如我们自己做好每一天的工作,和每一位患者沟通好”。翁习生说。

  过去,因自己一位当医生的亲人鼓励,翁习生走上了行医道路。从老一辈协和人“医生世家”的身上,他看到了医术医德的代代相承。现在,他最希望读高二的女儿以后学医。因为他相信:医生这个职业,总有一天会走出如今被误解和中伤的困局,真正得到患者的尊重与认可。

  记者手记

  相信迷雾终将散去

  记者 黄小星 发自北京

  4月12日,凌晨5点18分,天色微亮。我加入协和医院挂号长龙的时间,比翁习生3月26日排队体验的时间早一些,我的体验感悟,却和他大抵相似。

  我们都遇见了许多比我们来得更早的患者,也遇到了在长龙中来回穿梭的、卖号的、卖报的、卖马扎的人。

  一位阿姨掂量了一下小贩手中的马扎,砍价:“去年才8块一个,今年怎么涨成10块了?”一对夫妇为了看上专家号,半信半疑地和号贩子走了。

  和翁习生一样,我也清楚:即使此刻都身处等待的队伍,患者身体的病痛、焦灼与忐忑共生的期待,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6点21分,我赶上“末班车”,成为第一批得以进入挂号大厅的人群。

  一个小伙子在窗口大声嚷起来:“我已经排在够前边的了,难道前面的人全都看妇科吗?”保安把他从等待的队伍跟前劝出来,和他耳语几句后,他离开挂号大厅,脸上余怒未消。

  6点38分,我排到挂号窗口前。试着询问一下:消化内科、妇科、免疫内科等热门科室,都排不上了,连普通医生的号都没有。

  一些已经“挂”出了经验的患者教我,要想挂上难挂的号,有一种方式,是到医院广场上找工作人员登记,排明天的号。这可以大大增加成功几率,但缺点显而易见:当天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到广场“待命”,工作人员会不定时“点名”,被点到的,将能先于其他人挂号。但一旦错过了,预登记就作废。

  这意味着,你要耗费一天一夜,特别是一个“严防死守”的夜晚,才能挂上号。

  的确只有重复患者就医的轨迹,才能真正感受到他们的不易。

  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医生的步履维艰。

  我很难想象,“急诊科女超人”于莺是如何写出那些鲜活生动的微博的。协和急诊室里,焦躁、病痛,甚至伤逝,每天在这里交织;我也很难想象,两次向挂号难大刀阔斧“开刀”的翁习生,在听说自己的一个“专家号”在号贩子手里被炒出高价时,是怎样的心情。

  在又有医生被恶性伤害的背景下,我找不到一丝新闻兴奋,更遑论一些医生,已视媒体如“洪水猛兽”。一位外科医生说:“一条报道用‘六成人对哈医大血案感到高兴’作为标题,这不是加剧医患关系紧张吗?”

  翁习生说,他现在,真如网络语言所说,“压力山大”。他也会害怕,但知道,若患者的刀真向自己挥舞,他注定“防不胜防”。

  无论是采访于莺,抑或翁习生,抑或广州空军医院的医生兼摄影师孙宁东,谈到如何缓解医患关系,他们说得最多的,都是“沟通和理解”。

  于他们而言,写微博、发联谊卡、以影像记录和传达,都是在向患者袒露心声。他们没有放弃,并且相信,迷雾终将散去。

  此刻,回溯协和的“做一天患者”体验,既像是给凶手,以及那些对恶性事件感到“高兴”的人们一记温柔的耳光,又像是一句虽然轻,却发人深省的呼唤。但愿有一天,不再“就医难”;也但愿,有着一颗“父母心”的医者,能够不再心寒。

  在协和医院的广场上,一对北京本地的老夫妇让我印象深刻。为了帮着从河北保定前来,患上间质性肺炎的弟弟挂专家号,全家一共出动了三个人。他们乘最早一班公车前来,两人排普通号,一人排特需号,连排了两天,还是落空了。

  最后,他们抱着碰运气的想法,直接找到呼吸内科那位姓徐的专家,说明自己的难处。徐医生二话不说,就帮他们加了号。当天下午,病人已作完检验。

  “医生真好!”这位姓赵的大爷并没有埋怨。老伴则在一边搭腔:“实习生小伙子也不容易,看他们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上个厕所还要小跑。”

  ——这就是将心比心后的理解。

  ■换个视角看医生

  白衣天使也是人

  会累瘫在手术台前试着用你的双眼 了解他们的酸甜苦辣

  会累瘫在手术台前

  试着用你的双眼

  了解他们的酸甜苦辣

  对摄影的热爱,比孙宁东的医生生涯要早一些。

  1977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医学生,亲戚奖给他一台海鸥牌相机。此后的35年里,孙宁东下过部队基层,辗转洛阳、武汉多地,从卫生所长到广州空军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相机始终不离身。

  5年前,他开始大量拍摄以医患为主题的照片,截至目前已有几十万张。这些照片定格了医患之间的平凡点滴,更为许多人打开一扇通往“白色巨塔”的窗口。

  今年3月底,孙宁东第二个以医患为主题的影展《仁心仁术》走入广州社区。在这些真实而有温度的记录前,许多人停下了脚步。

  外科医生的“火眼金睛”

上世纪80年代,刚分配到医院时,孙宁东的相机就派上了用场,病人康复前后对照、医院病理标本……后来,他开始把镜头聚焦手术室。

  可是,当时医院的领导并不支持。看到他挎着相机进出手术室,领导问:“你刀子开好没有?”

  孙宁东只好把相机收起来,偷偷拍,同时立下“上班不谈摄影”的规矩。

  但他对摄影的热爱从未止息。孙宁东带着他的相机,走遍全国各地。

  5年前,成了主任医师的孙宁东,重新把目光投向手术室。不仅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已可以自由进出手术室,更因为,他想用镜头,定格外科医生的酸甜苦辣。

  “我认识的许多医学泰斗,直到退休,也很少有人留下他们手术时的身影,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如何工作。”孙宁东说,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在他身边。

  他注意到,外科医生的眼睛,往往十分有神,特别是做手术时,全神贯注,摄人心魄。于是,一开始拍摄以手术室为场景的照片,孙宁东首先聚焦在医生的“眼睛”上。

  透过他的镜头,你可以看到,守望着病人生命的医生们,眼神平静专注;手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也会紧张地蹙眉,或者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得更仔细……头顶上的无影灯,也仿佛一双双眼睛,映照着不知疲倦的他们。

  一双低垂的双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不知能否醒来,年轻的女医护人员忍不住双手合十,默默祈福。

  2006年9月28日,孙宁东的首个影展开展,名为《火眼金睛仁者心》。

  为体会病人痛苦 自己给自己拆线

  有手术时,全神贯注;没手术时,就端着相机去别的手术室。很难看出,精神饱满的孙宁东,曾是一位肝癌患者。

  2008年9月,医院挑选一批医护人员赴南沙群岛执行任务。许多医生不愿意去,可孙宁东报了名。一来,他想给年轻医生带个好头;二来,想趁机去拍摄守礁的士兵。

  孙宁东接受了例行体检。他的爱人郭阿姨是医院B超科主任,帮丈夫拍了片子。

  “郭主任,你给我盖个合格的章呗!”孙宁东戏谑地对妻子说。

  拿到片子一看,郭阿姨的身体僵直了,一下子沉默下来。她把片子递给丈夫:“你也是搞这行的,自己看。”

  孙宁东宽慰妻子:“不就是发现个小东西嘛!”

  事实上,他很清楚,命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作为肝胆外科大夫的他,救治过无数肝癌病人,没想到自己也患上了肝癌。

  所幸,肿瘤是良性的,发现也早。9月23日,孙宁东接受了手术。

  术后,孙宁东的伤口被打上钛钉。等到要拆线时,他抚摸着伤口,忽然想到:“以前我帮病人拆线,他们疼不疼,下手会不会重了?”于是,他拿过起钉器,自己给自己拆了一回线。

  还躺在病床上时,孙宁东的一位癌症患者——74岁的王强到医院换药,意外发现孙大夫也成了病号。

  此刻,他们不再是相对的医患双方,更像是同病相怜的病友。什么也没有多说,孙宁东一边打吊针,一边为王强写药方。

  这一次,他成了被拍摄的主角——同样热爱摄影的女儿为他定格了这一瞬。

  医生也是人 也会累得趴下

  手术后不到一个月,孙宁东就重新站上手术台,回归一位普通外科大夫的工作。

  “医生也是人嘛,手术台上,他们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站上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不吃不喝,想尿不能尿,以至外科医生早晨不敢多喝水;手术台上高度紧张,手术结束后突然松弛,的确感觉很累。”这是孙宁东的真实工作状态。

  这次影展期间,孙宁东发现,一组名为《又是夜深人静时》的照片,最受观众注目。

  从相片中可以看到,医疗仪器上的时间,从凌晨4:40持续到5:49,一台普通的大型手术仍未结束。而手术没结束,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手术室。

  于是,两位身心疲惫的年轻医生,累瘫在手术台前。一位趴在窗台,另一位背对手术台坐着,双肘支撑在膝盖上,脑袋又支撑在双肘上,享受这难得的片刻休息。在他们背后,更多医护人员仍在紧张忙碌。

  孙宁东的镜头,记录了许多医护人员点滴的生活瞬间,他们也要应对平淡琐碎的生活:在简陋的宿舍,两位护士一边取暖,一边捧着盒饭,那天兴许是有高兴的事,两人就着比平时丰盛的菜肴,似乎吃得很香……

  “有幸在手术之余,我记录下了他们在手术室里的点滴故事。这些平常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用你的视觉,亲自去了解一下医务人员的酸甜苦辣,感受一下他们身边所发生的……”在影展的结语,孙宁东这样写道。

  记录患者间的温情点滴

  除了关注自己的同事,孙宁东的镜头,也投向患者。

  一组名为《爱心老人》的照片,记录下来自河南农村的王新民大爷在医院的生活。

  2010年5月,年过七旬的王新民因胃癌住进空军医院。起初,他对自己的疾病有很多担忧。孙宁东指着自己的伤口,安慰道:“我得过肝癌,这种癌号称‘癌中之王’,您那个,级别最多只算个‘营长’,我都挺过来了,您怕什么呢?”

  成功实施手术后,王大爷回了老家。过了两个月,神采奕奕的他重新回到空军医院。在感谢孙宁东后,他又回到原来的病房——住院期间,王大爷和他的同室病友,也是一位癌症患者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想鼓励自己的那位老弟,也坚强地战胜病魔。

  孙宁东当然没有忘记捕捉这温情一刻:一双健康的手和一双蜡黄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在传递生命的能量。

  通过影像让更多人尊重理解医生

  近些年来,让孙宁东感到困惑的一点是,医院里所有医生的子女,几乎没有一个学医的。

  1999年,女儿填高考志愿时,坚决不报考医学专业,理由是,看到爸爸“太累”;而最近,孙宁东问他隔壁科室的同事,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学医?这位同事一口回绝了,“当医生没有安全感!”

  孙宁东说,据他所知,去年,在广东省范围内,医生死于患者之手的恶性事件就有三起。医院里的医患纠纷,也曾与他近在咫尺,一言不合,医患双方爆发口角甚至肢体冲突。

  酷爱拍照的孙宁东,怎么都不愿意记录下这些“精彩”场面。

  在医院里,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医几十年来,他与任何患者都相处融洽,连口角都没有。但弥漫在同行之中的不安全感与无力感,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

  过去,他用相机记录下病人的体征数据,为的是替病人存档;现在,孙宁东发现,这些数据也有可能成为“证据”,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身边有医生遇到过,病人在医院说得好好的,后来突然‘倒打一耙’”。

  有人问孙宁东,被确诊为肝癌的那刻,他是否惧怕死亡。孙宁东回答:“既然选择了医生,就是选择了奉献,你的生命就是和病人的生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即便有一天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你的生命也会在你的病人身上得以延续。”

  而现在,对生命乐天达观的他也希望,“给医生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让他们在拯救病人生命的同时,自己冒着搭上生命的风险”。

  医生这个职业,曾带给他尊严,而今的医患关系,却让他多少感到一丝无奈。他只是比从前,更停不下手中的快门。他说,要疏解目前在某种程度上已剑拔弩张的医患关系,关键在于医患双方的相互沟通与理解。以影像记录与传递,就是他的方式。

  “我不想过多地去赞赏我的同事,我只想通过我的作品,让更多的人理解他们、尊重他们、给予他们生命的权利和尊严;医患关系本身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目的,拯救生灵,治病救人,希望我的作品能使我们的医患关系更加和谐、更加亲密、彼此成为朋友。”孙宁东说,这是他透过自己的镜头,最想展现的。

  记者 黄小星

  本版图片由医生孙宁东提供


LY:  都市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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