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文摘》总第396期 2007.24
有人奉若珍宝,有人弃如敝屣。近来,一场围绕中医的存废之争又引起轩然大波。中南科技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发展研究所张功耀教授自从在《医学与哲学》杂志发表《告别中医中药》一文后,不久又在网上贴出《征集促使中医中药退出国家
医疗体制签名公告》,说是有上万
人参与签名,闹得沸沸扬扬,从而引发了是否要取消中医的新世纪大讨论。此举惊动了
国家卫生部,卫生部新闻发言人毛群安表示:坚决反对“取消中医”的言论和做法,并认为这是对历史的无知,也是对现实生活中
中医药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的无知和抹煞。但是,还是有人从各方面论证中医的“不科学”和“不安全”。科普作家
方舟子认为“
中医理论与现代科学格格不入”,是“伪科学”,还质疑中医药的疗效。以揭露伪科学著称的
何祚庥院士也公开表示“支持批评中医”,并且坦言“如果打分的话,西医可得90分,中医只有10分。”这场风波并没有因为卫生部出面而结束,仍在继续,但是也日趋明朗化。这场争论不仅涉及到中医是否科学,也涉及到千家万户亿万百姓的健康,以及求医看病的大问题。日前在北京结束的全国“中医问题深层次思考”座谈会上,我们对这场大讨论所涉及的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反思”的观点用三点可大致概括:一是坚持维护和恢复中医的传统;二是主张中医必须改革和创新;三是明确指出中医存在的问题与不足。
这次争论与“五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医学与哲学》是医学综合类的核心期刊,在医学界和理论界都有相当影响,因此发什么样的文章应该是相当慎重而又严肃的。当时我看到张功耀投来的《告别中医中药》这篇文章,从心底里讲并不以为然,我和杂志的主编赵明杰商量后,决定全文发表,不做增删,也没料到这篇文章会引发专业范围外一场社会层面关于中医生死问题的争辩,当时的初衷是希望在被民族
情感、
传统文化重重符号所束缚、很难有所争议的
中医界内部引起一些讨论,构成对
中医现状的反思。慎重起见,我们还配发了另外几篇意见相左的文章明确刊物立场,我自己则写了一篇《跳出中西医之争看医学》作为这组文章的开头。我虽然是中医,但作为杂志副主编,立场是中立的,感情上肯定是不认同的,但理性上我觉得学术应鼓励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应该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引起争论并不是一件坏事情,至于后来发生的“签名”风波,实际上已经突破了学术论争的范畴。
事件的当事人把自己的行动和“五四”时期思想界对中医的批判相提并论,其实,这次的争论,无论是在深度还是时代意义上,都与“五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五四”是一个思想启蒙、思想解放的时期。中国刚刚打开国门,很贫穷,没有什么科学精神,那时候的
知识分子怀着满腔热情,希望向西方寻求科学,以救国图强。所以当时会有一些明确的主张,包括砸烂孔家店,包括废除
传统医学,尽管偏激,但是更多意义上是一场思想启蒙
运动。今天就不一样了。中国的整体国力提高了,中国整体话语权提高了,我们的
文化走向了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医学也走向了世界。在这种背景下重新来讨论中医学科学不科学的问题,则是一种偏见,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不是什么思想解放。我们今天最缺乏的是人文精神、宽容精神以及平和地对待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精神。
现在对中医持反对或者告别态度的大致有三类人:第一类人主张唯科学主义逻辑,以西方科学标准衡量一切。在他们看来,但凡从结构上找不出严密的依据又没法用逻辑关系进行说理的,就不是科学,就要被淘汰,就应该靠边。这是学术观点之争。第二类人因为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不深,有迷恋西方的倾向,因此持反对态度。有些年轻医生反对中医,就是对西方的盲从,有海外留学背景的较多。但资格比较老的医生反对的声音就比较微弱,因为他很清楚现代医学能做些什么。第三类人则有借此哗众取宠“作秀”的嫌疑。对于这类杂音,不必太在意。
西医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中医让人糊里糊涂地活
这场争论对中医是个新契机。至少大家可好好理一理,中医究竟有什么价值?我个人认为,中医对现实中国人来说,或者说对现实世界来说,它至少有三个层面的意义。
第一,它是一种实用技术,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大到比如说
肿瘤、
心脏病、
冠心病、高
血压等等,小到一个
感冒,很多人都离不开中医药。我临床是看肿瘤的,对肿瘤我很有发言权,以最为凶险的
胰腺癌为例,国际一般患者中位生存期4至6个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报告,这种癌一年生存率为8%,5年为3%,中位生存期仅2至3个月,而我们诊治的上海地区百余位
胰腺癌患者中已有近二十位度过了3至5年,这些患者中绝大多数是无法手术,未经过化
放疗的,现在绝大多数活得有滋有味。有个领导对此说了句俏皮话:“西医是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中医是让人糊里糊涂地活。”
比如现在时髦的“
亚健康”,亚健康的调整我相信很多人会找中药。我目前主持“十一五”国家科技项目——亚健康课题研究,这个领域就凸现出中西医的差异与中医学的实用价值。亚健康是一类状态,至少到目前为止,国内现代医学界对亚健康还是
失声的,因为它的体系只有盯住某一个具体器官或结构的异常的研究才有价值,对亚健康的治疗,也许只有
维生素之类。中医不然,亚健康状态可以从中医“证”的研究和体质研究中演绎出来,针对个体、时间进行调整,很能改变亚健康状态,这是很有价值的。
第二个层面是科学层面的,中医既然是一种传统性科学,就有科学内容。还拿经络来说,“循经感传”现象,现在至少认为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前一段时间上海
中医药大学曙光医院做了两个手术,就用针麻,其中一个是开颅的,至少使得麻醉剂的用量大大减少。我们已经用现代手段,比如说
同位素追踪,描记出体表的一种现象。但是现代的
解剖学,哪怕最最时髦的解剖学,它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解释不了不等于不存在,这时需要改变的是以往的解释体系。
第三个层面,中医还是种文化。中国人有中国的文化,用西方标准来评价,可能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但是它是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的,几亿人、几十亿人用了多少年都很有价值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争论,已经基本平息了,国家出台了向西方传播
中国文化的重大举措。其实一个民族真正兴起,除了我们商品走向世界以外,我们的科学思想、文化观念,也要走向世界。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医作为一种和生活观念非常密切的有价值的保健体系,或者是生活哲学,一个可以提高人们生存质量的知识体系,一定会伴随着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而且会大大丰富中国文化的内涵。
科学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告别谬误的过程
鲁迅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头谈到过,他小时候父亲得病了,中医给他开的方子要用的
药引子是一对原配的蟋蟀,这件事情成了人们指责中医的证据。其实这是当时那位医生给自己预留的退路,假如你这个病治不好的话,他可以说你这个药引子找得不对……这种欠缺
实证的东西其实是中医的糟粕。但随着这种批评,中医本身也经历了一个去糟粕,留精华的过程。科学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告别谬误的过程,这是恩格斯说的,西医也同样。
比如关于
激素的认识,60年代风行的“塞里”学说使人们滥用激素,以至成为祸害。对于抗生素的认识也一样,人们认识到抗生素意义的同时也意识到滥用的恶果。西方医学在很多地方,大胆地告别了过去的错误,比如说休克理论,所以进步较快。中医人,的确有一个怎么大胆地和过去保持某种距离的问题。不要认为古人记载的都是好的,今天的疾病谱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的方子可能就不太适合今天的人群了,需要新的总结,进行临床检验。既然它是种科学,就应该持科学精神、科学态度,来对待它,而科学精神中核心的就是质疑、综合与创新。
另外中医人还需要自信,不要对自己的传统也是摇摇摆摆的,好像西方医学说得有道理,然后我摆到那边去。我觉得随着整体水平的提高,随着我们研究的深入,有很多问题,应该很自信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当然,这要建立在把过去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或者已经证明是谬误的东西,大胆舍弃的基础之上。
中医理论:寻找第三条途径的突破
中医要在自我批判中走出夹缝。中医理论有着众多缺陷,但它又有着丰富的实用价值,包括相当的科学意义。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中医理论称之为“一个苦涩的酸果”。由于中医的整个
理论体系的基础是观察经验加哲学思辨,是以大量的经验为依据,凭直观外推、心悟、灵感等非逻辑思维或者不太严谨的取类比象,一下子跳到理论,其间并无严格的逻辑归纳或演绎,更无严谨的实验检验。因此,中医理论有着涵容性极大,理论偏向模糊、笼统,过度注重整体和功能的概括,忽略了对结构、细节的分析,概念和理论范畴存在着意会性、非确指性等模糊的特点。在天人相应等观念的指导下,在许多方面夸大了自然界的同一性,并有把不同事物和现象背后的规律混淆在一起的诸多缺陷,甚至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荒唐结论。
基于以上的思考,对中医理论既不能简单地摈弃,也不能盲目地弘扬。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在两极之间寻找第三条途径,那就是:解析传统理论范式,以现代科学精神为主导,结合实证研究,重建中医理论的范式。具体就是对原有中医概念的解析批判以及对原有理论体系的解析批判。而目的就是对传统理论进行理性的重新识读和再发现。
我想,谁能在中医理论方面进行创新并取得突破,谁就有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摘取诺贝尔大奖的人。
中医发展决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应该深入江河湖海
与日本、韩国在复兴传统医学方面的不遗余力及所取得的效果相比,目前中医在我国的处境可以用“内忧外患”来形容。内忧方面,面临后继乏人、质量参差、
信仰缺失(学中医的人不信中医)等问题。外患方面,比如我国的中药处方有1000多种被外国抢先注册;又如日本医学权威大敬节在弥留之际对其弟子说:“现在我们向中国
学习中医,10年后让中国向我们
学习。”
中医的生存危机客观存在,包括“国内现在能用中医思路看病的不过3万人”这样的数据也是真实可信的。中医的发展遭遇“瓶颈”,出现低谷,这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暂时性现象,与转型时期社会风气浮躁、急功近利心态有关。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
中华文化的崛起、整体话语权的提高,这些问题会逐步得到解决。
中医界目前有几个突出的问题需要正视。首先,中医的培养存在问题。我们的教育模式借鉴的是西医院校的那一套,批量
生产,这对于需要传统文化根基、需要
临床经验积累的中医而言是一个
致命伤。在培养中医传人方面,我们现在多
学校课堂教育,少传统师徒帮带。其次,现在很多综合性的
中医院,采用统一模式管理,讲求经济效益,这本身就是个问题。第三,在对待中西医的态度问题上,有些观念需要扭转。比如有人认为西医能治百病,中医只擅长治疗
疑难杂症。其实,在急诊抢救方面西医固然是强项,但在很多小毛小病(如感冒)以及一些
常见病(如肿瘤、高血压、冠
心病等)的治疗方面,中医还是很有优势的。在“治病”方面,或许中医不敌西医;但在调整状态方面,西医不敌中医。中西医各有优势,完全可以协同作战,没有必要剑拔弩张,全面抗衡。最后,学习中医一定要心态平和。我常对学生说,中医是个“煲”,要慢慢熬,才有味道。
目前的当务之急并不是要给中医立标准、立法,而关键是要为中医的发展提供一个宽松的氛围。从政策角度,不仅要在基础研究方面舍得投入,对于重大科研项目给予全力支持,同时在实用技术方面鼓励中医(院)大胆地深入群众。不能用西医的评判标准来评价中医,不能把所有东西纳入一个考核体系。并不是“大”医院才是好医院。在中医界,好的医生往往不在大医院。这是由中医的文化特点决定的:人性化治疗,更贴近民众。中医要有大发展,决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应该深入江河湖海。一个地方应该有几家核心医院,更多的应该发展小型的社区医院。从中医自身的发展看,应该在基础研究中体现实力和价值,应该放开临床实践,鼓励探索创新。比如前阵子上海针麻手术的再度成功应用,就是中医临床的开拓之举,既有科学意义,又有实用价值。同时,应该拓展中医药生存新空间。今后中医可能不仅局限于治病,还应对亚健康等病前状态实施干预,对病后虚弱的身体进行调理,以维护健康,增进健康为目标。这几块结合在一起,才是中医的发展之道。
【作者单位:上海中医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