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看病施治, 贵乎精一。 盖天下之病, 变态虽多, 其本则一, 天下之方, 活法虽多, 对证则一。 故凡治病之道, 必确知为寒, 则竟散其寒, 确知为热, 则竟清其热, 一拔其本, 诸证尽除矣。 故[内经]曰: 治病必求其本。 是以凡诊病者, 必须先探病本, 然后用药。 若见有未的, 宁为少待, 再加详察, 既得其要, 但用一味二味便可拔之, 即或深固, 则五六味七八味亦己多矣。 然虽用至七八味, 亦不过帮助之, 导引之, 而其意则一也, 方为高手。 今之医者, 凡遇一证, 便若观海望洋, 茫无定见, 则势有不得不为杂乱而用广络原野之术。 盖其意谓虚而补之, 则恐补之为害, 而复制之以消; 意谓实而消之, 又恐消之为害, 而复制之以补。 其有最可哂者, 则每以不寒不热, 兼补兼泻之剂, 确然投之, 极称稳当, 此何以补其偏而救其弊乎? 又有以治风治火治痰治食之剂兼而用之, 甚称周备, 此何以从其本而从其标乎? 若此者, 所谓以药治药尚未遑, 又安望其及于病耶? 即使偶愈, 亦不知其补之之力, 攻之之功也。 使其不愈, 亦不知其补之为害, 消之为害也。 是以白头圭匕, 而庸庸没齿者, 其咎在于无定见, 而用治之不精也。 使其病浅, 犹无大害, 若安危在举动之间, 即用药虽善, 若无胆量勇敢而药不及病, 亦犹杯水车薪, 尚恐弗济, 矧可以执两端而药有妄投者, 其害又将何如? 耽误民生, 皆此辈也, 任医者不可不深察焉。 故凡施治之要, 必须精一不杂, 斯为至善。 与其制补以消, 孰若少用纯补以渐而进之为愈也。 与其制攻以补, 孰若微用纯攻自一而再之为愈也。 故用补之法, 贵乎先轻后重, 务在成功; 用攻之法, 必须先缓后峻, 及病则已。 若用制不精, 则补不可以治虚, 攻不可以去实, 鲜有不误人者矣。 余为是言, 知必有以为迂阔而讥之者, 曰: 古人用药每多至一二十味, 何为精一? 岂古人之不尔若耶? 是不知相制相使之妙者也, 是执一不通而不知东垣之法者也。 余曰: 夫相制者, 制其毒也。 譬欲用人奇异之才, 而又虑其太过之害, 故必预有以防其微, 总欲得其中而已。 然此特遇不得已之势, 间一有之, 初未有以显见寻常之法用得其贤, 而复又自掣其肘者也。 至若相佐相使, 则恐其独力难成, 而用以助之者, 亦非为欲进退牵制而自相矛盾者也。 观仲景之方, 精简不杂, 至多不过数味, 圣贤之心, 自可概见。 若必不得已而用行中之补, 补中之行, 是亦势所当然, 如[伤寒论]之小柴胡汤以人参, 柴胡并用, 陶氏之黄龙汤以大黄, 人参并用, 此正精专妙处, 非若今医之混用也。 能悟此理, 方是真见中活泼工夫。 至若东垣之方, 有十余味及二十余味者, 此其用多之道, 诚自有意, 学者欲效其法, 必须总会其一方之味, 总计其一方之性。 如某者多, 某者少, 某者为专主, 某者为佐使, 合其气用, 自成一局之性, 使能会其一局之意, 斯得东垣之心矣。 若欲见头治头, 见脚治脚, 甚有执其三四端而一概混用, 以冀夫侥幸者, 尚敢曰我学东垣者哉。 虽然, 东垣之法非不善也, 然余则宁师仲景, 不敢宗东垣者, 正恐未得其清, 先得其隘, 其失者岂止一方剂也哉, 明者宜辨之。
[内经]治法。 岐伯曰: 高者抑之, 下者举之, 温者清之, 清者温之, 散者收之, 抑者散之, 燥者润之, 急者缓之, 坚者软之, 脆者坚之, 衰者补之, 强者泻之, 佐以所利, 和以所宜, 各安其气, 必清必静, 则病气衰去, 归其所宗, 此治之大体。 岐伯曰: 寒者热之, 热者寒之, 微者逆之, 甚者从之, 坚者削之, 客者除之, 劳者温之, 结者散之, 留者攻之, 燥者濡之, 急者缓之, 散者收之, 损者益之, 溢者行之, 惊者平之, 上之下之, 摩之浴之, 薄者劫之, 开者发之, 适事为故。 帝曰: 何谓逆从? 岐伯曰: 逆者正治, 从者反治, 从少从多, 观其事也。 帝曰: 反治何谓? 岐伯曰: 热因寒用, 寒因热用, 塞因塞用, 通因通用, 必伏其所主, 而先其所因, 其始则同, 其终则异。 岐伯曰: 病生于内者, 先治其阴, 后治其阳, 反者益甚。 病生于阳者, 先治其外, 后治其内, 反者益甚。
治病用药, 本贵精专, 尤宜勇敢。 凡久远之病, 则当要其终始, 治从乎缓, 此宜然也。 若新暴之病, 虚实既得其真, 即当以峻剂直攻其本, 拔之甚易, 若逗留畏缩, 养成深固之势, 则死生系之, 谁其罪也。 故凡真见卅实, 则以凉膈, 承气, 真见卅虚, 则以理中, 十全, 表虚则耆, 朮, 建中, 表实则麻黄, 柴, 桂之类, 但用一味为君, 二三味为佐使, 大剂进之, 多多益善。 夫用多之道何在? 在乎必赖其力而料无害者, 即放胆用之, 性缓者可用数两, 性急者亦可数钱。 若三五七分之说, 亦不过点名具数, 儿戏而已, 解纷治剧之才, 举动固如是乎。
治病之则, 当知邪正, 当权重轻。 凡治实者, 譬如耘禾, 禾中生稗, 禾之贼也, 有一去一, 有二去二, 耘之善者也。 若有一去二, 伤一禾矣, 有二去四, 伤二禾矣。 若识禾不的, 俱认为稗, 而计图尽之, 则无禾矣。 此用攻之法, 贵乎察得其真, 不可过也。 凡治虚者, 譬之给饷, 一人一升, 十人一斗, 日饷足矣。 若百人一斗, 千人一斛, 而三军之众, 又岂担石之粮所能活哉? 一饷不继, 将并前饷而弃之, 而况于从中克减乎。 此用补之法, 贵乎轻重有度, 难从简也。
虚实之治, 大抵实能受寒, 虚能受热, 所以补必兼温, 泻必兼凉者, 盖凉为秋气, 阴主杀也, 万物逢之, 便无生长, 欲补元气, 故非所宜。 凉且不利于补, 寒者益可知矣。 即有火盛气虚, 宜补以凉者, 亦不过因火暂用, 火去即止, 终非治虚之法也。 又或有以苦寒之物谓其能补阴者, 则[内经]有曰: 形不足者, 温之以气, 精不足者补之以味。 夫气味之相宜于人者, 谓之曰补可也, 未闻以味苦气劣而不相宜于人者, 亦可谓之补也。 虽[内经]有曰: 水位之主, 其泻以咸, 其补以苦等论, 然此特以五行岁气之味据理而言耳。 矧其又云麦, 羊肉, 杏, 薤皆苦之类, 是则苦而补者也, 岂若大黄, 黄檗之类, 气味苦劣若此, 而谓之能补, 无是理也。 尝闻之王应震曰: 一点真阳寄坎宫, 固根须用味甘温。 甘温有益寒无补, 堪笑庸医错用功。 此一言蔽之也, 不可不察。
补泻之法, 补亦治病, 泻亦治病, 但当知其要也。 如以新暴之病而少壮者, 乃可攻之泻之。 攻但可用于暂, 未有衰久之病, 而屡攻可以无害者, 故攻不可以收缓功。 延久之病而虚弱者, 理宜温之补之。 补乃可用于常, 未有根本既伤, 而舍补可以复元者, 故补不可以求速效。 然犹有其要, 则凡临证治病, 不必论其有虚证无虚证, 但无实证可据而为病者, 便当兼补, 以调营卫精血之气; 亦不必论其有火证无火证, 但无热证可据而为病者, 便当兼温, 以培命门脾胃之气。 此吞泻之要领, 苟不知此, 未有不至决裂败事者。
治法有逆从, 以寒热有假真也, 此[内经]之旨也。 经曰: 逆者正治, 从者反治。 夫以寒治热, 以热治寒, 此正治也, 正即逆也。 以热治热, 以寒治寒, 此反治也, 反即从也。 如以热药治寒病而寒不去者, 是无火也, 当治命门, 以参, 熟, 桂, 附之类, 此王太仆所谓益火之源以消阴翳, 是亦正治之法也。 又如热药治寒病而寒不退, 反用寒凉而愈者, 此正假寒之病, 以寒从治之法也。 又如以寒药治热病而热不除者, 是无水也, 治当在肾, 以六味丸之类, 此王太仆所谓壮水之主以镇阳光, 是亦正治之法也。 又有寒药治热病而热不愈, 反用参, 姜, 桂, 附, 八味丸之属而愈者, 此即假热之病, 以热从治之法也, 亦所谓甘温除大热也。 第今人之虚者多, 实者少, 故真寒假热之病为极多, 而真热假寒之病则仅见耳。
探病之法, 不可不知。 如当局临证, 或虚实有难明, 寒热有难辨, 病在疑似之间, 补泻之意未定者, 即当先用此法。 若疑其为虚, 意欲用补而未决, 则以轻浅消导之剂, 纯用数味, 先以探之, 消而不投, 即知为真虚矣。 疑其为实, 意欲用攻而未决, 则以甘温纯补之剂, 轻用数味, 先以探之, 补而觉滞, 即知有实邪也。 假寒者, 略温之必见躁烦; 假热者, 略寒之必加呕恶, 探得其情, 意自定矣。 经曰: 有者求之, 无者求之。 又曰: 假者反之。 此之谓也。 但用深之法, 极宜精简, 不可杂乱。 精简则真伪立辨, 杂乱则是非难凭。 此疑似中之活法, 必有不得已而用之可也。
医诊治法有曰: 见痰休治痰, 见血休治血, 无汗不发汗, 有热莫攻热, 喘生休耗气, 精遗不涩泄, 明得个中趣, 方是医中杰。 行医不识气, 治病从何据? 堪笑道中人, 未到知音处。 观其诗意, 皆言不治之治, 正[内经]求本之理耳, 诚格言也。 至于治病从何据一联, 亦甚有理。 夫天地之道, 阳主气, 先天也; 阴成形, 后天也。 故凡上下之升降, 寒热之往来, 晦明之变易, 风水之留行, 无不因气以为动静, 而人之于气, 亦由是也。 凡有余之病, 由气之实, 不足之病, 因气之虚。 如风寒积滞, 痰饮瘀血之属, 气不行则邪不除, 此气之实也。 虚劳遗漏, 亡阳失血之属, 气不固则元不复, 此气之虚也。 虽曰泻火, 实所以降气也。 虽曰补阴, 实所以生气也。 气聚则生, 气散则死, 此之谓也。 所以病之生也, 不离乎气, 而医之治病也, 亦不离乎气, 但所贵者, 在知气之虚实, 及气所从生耳。 近见有浅辈者, 凡一临证, 不曰内伤外感, 则曰痰逆气滞。 呵! 呵! 此医家八字诀也。 有此八字, 何必八阵? 又何必端本澄源以求迂阔哉? 第人受其害, 恐不无可畏也。
附华氏治法 华元化论治疗曰: 夫病有宜汤者, 宜圆者, 宜散者, 宜下者, 宜吐者, 宜汗者, 宜灸者, 宜针者, 宜补者, 宜按摩者, 宜导引者, 宜蒸熨者, 宜暖洗者, 宜悦愉者, 宜和缓者, 宜水者, 宜火者, 种种之法, 岂惟一也, 若非良善精博, 难为取效。 庸下浅识, 每致乱投, 致使轻者令重, 重者令死, 举世皆然。 且汤可以涤荡脏腑, 开通经络, 调品阴阳, 袪分邪恶, 润泽枯朽, 悦养皮肤。 养气力, 助困竭, 莫离于汤也。 圆可以逐风冷, 破坚症, 消积聚, 进饮食, 舒营卫, 定关窍。 从缓以参合, 无出于圆也。 散者能驱散风邪暑湿之气, 摅阴寒湿浊之毒, 发散四肢之壅滞, 除剪五脏结伏, 开肠和胃, 行脉通经, 莫过于散也。 下则疏豁闭塞, 补则益助虚乏, 灸则起阴通阳, 针则行营引卫, 导引可逐客邪于关节, 按摩可驱浮淫于肌肉, 蒸熨辟冷, 暖洗生阳, 悦愉爽神, 和缓安气。 若实而不下, 则使人心腹胀满, 烦乱鼓肿。 若虚而不补, 则使人气血消散, 肌肉耗亡, 精神脱失, 志意皆迷。 当汗而不汗, 则使人毛孔闭塞, 闷绝而终。 合吐而不吐, 则使人结胸上喘, 水食不入而死。 当灸而不灸, 则使人冷气重凝, 阴毒内聚, 厥气上冲, 分坠不散, 以致消减。 当针止? 则使人营卫不行, 经络不利, 邪渐胜真, 冒昧而昏。 宜导引而不导引, 则使人邪侵关节, 固结难通。 宜按摩而不按摩, 则使人淫归肌肉, 久留不消。 宜蒸熨而不蒸熨, 则使人冷气潜伏, 渐成痹厥。 宜暖洗而不暖洗, 则使人阳气不行, 阴邪相害。 不当下而下, 则使人开肠荡胃, 洞泄不禁。 不当汗而汗, 则使人肌肉消绝, 津液枯耗。 不当吐而吐, 则使人心神烦乱, 脏腑奔冲。 不当灸而灸, 则使人重伤经络, 内蓄火毒, 反害中和, 致不可救。 不当针伫? 则使人血气散失, 机关细缩。 不当导引而导引, 则使人真气劳败, 邪气妄行。 不当按摩而按摩, 则使人肌肉卅胀, 筋骨舒张。 不当蒸熨而蒸熨, 则使人阳气偏行, 阴气内聚。 不当暖洗而暖洗, 则使人湿着皮肤, 热生肌体。 不当悦愉而悦愉, 则使人气停意折, 健忘伤志。 大凡治疗, 要合其宜, 脉状病候, 少陈于后: 凡脉不紧数, 则勿发其汗。 脉不实数, 不可以下。 心胸不闭, 尺脉微弱, 不可以吐。 关节不急, 营卫不壅, 不可以针。 阴气不盛, 阳气不衰, 勿灸。 内无客邪, 勿导引。 外无淫气, 勿按摩。 皮肤不痹, 勿蒸熨。 肌肉不寒, 勿暖洗。 神不凝迷, 勿愉悦。 气不奔急, 勿和缓。 顺此者生, 逆此者死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