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在中国,在西方;像一轮喷薄而出的海上红日,正在高等教育中升起。这是高等教育发展的必然。
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从传说五帝到清朝末年,可谓“人文”阶段;近百年来,可谓“科学”阶段;正在发展为“人文·科学”阶段。
西方高等教育的发展,在大学兴起以前,是教会主持的“人文”(此“人文”不等于“人文主义”、西方“人文主义”是一个反对教会的流派。尽管受到西方人文主义反对,西方教会仍然主持人文。)阶段;在大学兴起以后,是大学主导的“科学”阶段,也正在发展方“人文·科学”阶段。
西方高等教育,由教会管人文,管灵魂,管德育;由大学管科学,管知识,管智育。西方大学本是行会,是教师行会,是学生行会,是考究职业技能、保护职业利益的行会;后来不是行会了,却保持和发展管智育的传统,与教会配合。构成西方高等教育的整体。
清朝末年开始,中国搬来了西方大学,没有搬西方教会,只搬来西方高等教育整体的一半,即科学这一半,丢下另一半,即人文那一半。就科学这一半,也创造出空前的成绩。使近百年来中国高等教育堪称“科学”阶段而无愧。可是,人文那一半呢?
中国自己有几千年的人文,管灵魂,管德育,管得怎样呢。至少不比西方教会管得差。所以不搬西方教会,是对的,因为中国自己早有一套,这当然不是否定互相学习。中国自己的人文我是说人文“精神”,是中国民族、中国文化的“灵魂”,总也应当是“中国特色”的灵魂:是不是呢?我看是。
近百年来,“可为痛哭”“可为流涕”“可为长太息”的是,中国人文,尤其是人文精神,被中国人(当然不是全部)“批判”、糟踏凌辱、摧残、横扫,没有与科学同步发展,而是濒于绝灭,沦为垃圾。于是人失灵魂,恶于癌瘤(当然也不是全部)。物极必反,剥极而复,复兴人文,呼声四起。这是极好消息,是真正值得敲锣
打鼓送喜报的“特大喜讯”
应当看到,近百年来,中国老一辈科学大师,在专修科学之前,已有很高的人文修养。人文修养出人文精神,人文精神造就是灵魂。一旦造就灵魂,则任何外力对他的灵魂的任何折腾,他都会无动于中,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完全奈何他不得。灵魂主导着他的一生,包括他的科学成就。作为科学大师,他的
成就是科学成就,其实是人文精神为主导的成就。所以在老一辈科学大师那里,人文精神不可能绝灭,也就没有绝灭,不仅没有绝灭,仍然发挥主导作用。老一辈科学大师,人数极少,却是“人文·科学”类型的典范。中国高等教育的“科学”阶段有“人文·科学”类型的典范。中国高等教育的“人文”阶段也有“人文·科学”类型的典范,如墨子、张衡、李时珍、戴震。这些为数极少的“人文·科学”类型的典范,都是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为“人文·科学”阶段的内在根据。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为“人文·科学”阶段
固然有外部需要,尤其有内在根据。若没有内在根据,外部再怎么需要,还是发展不成。
在这里,我要把一件事说穿,把一句话说死,好比钉钉子,钉穿了还要回脚,就是:人文不是科学,科学不是人文。
毛泽东说,研究问题,不要从定义出发,要从实际出发。我的理解是,定义再好,也是第二性的,有挂有漏;实际才是第一性的整体,任你研究,取之不尽。
从实际出发,人文就是文、史、哲。我的专业是哲学,学了50年,深知哲学不是科学,而“哲学史”是科学;我学过一点文学,知道文学不是科学,而“文学批评”是科学;我读过一些历史,觉得作为事实记载,历史在于真实,无所谓科学不科学而“历史唯物论”是科学。
我将“认识论”分为“人文认识论”和“科学认识论”,前者的根本原则是主客合一,后者的根本原则是主客二分。这两条对立的认识论根本原则,将人文和科学区分得清清楚楚。
主客合一的认识论,就是《老子》第五十四章说的“以身现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简言之,以自己认识自己。所以人文的内容,是人认识自己;科学的内容,是人认识外物。
人文的内容,分为人文知识和人文精神。人文知识,来自《老子》说的“为学”;人文精神,来自《老子》说的“为道”(均见第四十八章)。人文知识,是《庄子》说的“知道”;人文精神,是《庄子》说的“体道”(均见《知北游》)。用英文表示,“知道”是 knowing DaO,“体道”是EMBODYIng DaO。“知道”者与“道”为二,“体道”
者与“道”为一。所以人文的本质是人文精神,不是人文知识。
我常对学生说:“知道”为“智”,“体道”为“德”。他们反应,这八个字把智育、德育的内容和方法都说了。
“体道”,就是用自己的生命生活,用自己的言行,归根到底是用自己的行,把自己选择的”道”体现出来。《说文解字》说:“道,所行道也。”在宋代,有个学生问道学先生:道在哪里?先生答:你所行便是。
有自然的“体道”,有人文的‘体道”。万物都体现自己的道,就连癌瘤、艾滋病也都体现它们自己的道,这是自然的“体道”。人文的“体道”则上升一层,其特征是体道者具有选择能力,从他所知的道之中选择出若干而体现之。
于是,“选择”成了大问题。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历来说是“反映论”。前几年有人说,不对,是“选择论”。我看可以综合起来,叫做“有选择的反映论”。“有选择的反映论”就是一种“能动的反映论”。反映论是科学认识论,其根本原则是主客二分。而
“选择”可以是科学活动,也可以是人文活动。
现在一提人文教育,人们就想到开人文课程,办人文讲座,读人文书籍,这些举措,可以增加人文知识,有助于修养人文精神,但人文知识并不等于人文精神。前面说过,人文知识是知道,人文精神是体道;前者是知,后者是行。人文知识,体之行之,才成为人文精神;人文精神,说之写之,就成了人文知识。
40多年来,中国的高等教育,即使是人文院系学生,也学不到系统的人文知识,更甭提高深的人文知识。缺乏人文知识,大家都看到了。尽管如此,青年人自己读人文书籍,谈起人文问题来一套一套地,仍然不乏其人。从人文本质看,当前真正缺乏的是人文精神而不是人文知识。
这一点是我的切身体会。我在学校新图书馆研究室做事,上厕所,见便坑里总是满坑大粪,还有不能溶解的新闻纸手纸。我放水冲净后才能用。我问做清洁的女工,她说女厕所也是这样。这是缺乏知识,还是缺乏人文精神?孔子时代的小学功课,从洒水扫地做起,是极有道理的。
人文精神可以从洒水扫地做起;禅宗说:“担水砍柴,无非妙道。”妙道是人文精神,可以从担水砍柴做起。王阳明诗:“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达到伏羲画先天八卦以前的境界,是传说的一种极高明的人文精神,这种极高明的人文精神就在日用常行之内。
极高明的人文精神,是由主客合一达到天人合一。这当然是精神状态,不是物质状态。就物质状态说,主观是主观,客观是客观,并不合一;宇宙是宇宙,个人是个人,也不合一。就精神状态说,道家用“心斋”(《庄子·人间世》)“‘坐忘”(脏于·大宗师》)等方法,儒家用“集义”(《孟子·公孙丑上》)“大其心”(张载《正蒙·大心》)等方法,进行修养,硬是达到了天人合一(包括人我合一),这种精神真实感比物质真实感更真实,至少同等真实。佛家以空为真,这个真也只是精神真实感。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是处理天人关系。人我关系时的最佳精神状态,这种最佳精神状态,可以为运用科学以解决天人关系、人我关系的实际问题,启示最佳方向。修养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就是“先立乎其大者”(《孟子·告子上》)。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就是极高明的人文精神。
这里接触到了人文与科学的关系:人文为科学启示方向。以上我是顺着中国人文脉络讲下来的,讲到这里,却与杜威后期的讲法不谋而合。杜威一生写了两部 Democracy and Education(《民主主义与教育》),第二部是论文集,收人他的roblems ofMan(《人的问题》)中,其中有他1944 年写的 the problem of the libcral Arts Coollege(《人文学院问题》),此文只有一句是用斜体字,后来影响很大,就是 the Problem of securing to he liberal artscoollege its due function In democratic society is that of seeing to it thatthe technical subjects which are now socially necessary acquire a hu-mane direction.(为人文学院确定它在民主社会中应有的功能,这个问题,就是寻求现在社会上需要的技术学科获得人道方向的问题)。简言之;人文使技术获得人道方向。这就是高等教育正要进人的“人文·科学”阶段的本质特征:在其中,人文为科学启示方向。果能如此,就不至于出现高科技杀手、智能匪帮、“奥姆真理教徒”了。
天人合一精神状态的人,处理天人关系用“和”,处理人我关系用“恕”。
《礼记·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是“和”的人文讲法。“和”的科学讲法,就是环境科学了。
《论语·卫灵公》:“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阶级社会,各阶级内部要行“恕”;无阶级社会,只要有两个人,就有人我关系,就要行“恕”。“恕”的肯定式是“忠”——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曾参说:“夫子之道,忠忽而已矣。”(《论语·里仁》)
人际关系,分为普遍关系、特殊关系。普遍关系是有人就有的,如人我关系、婚姻关系、亲子关系、兄弟关系、朋友关系、特殊关系是有某种社会、某种行业才有的,如封建社会的君臣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的劳资关系,以及各行各业特有的关系。处理人际关系的道德,也分为处理普遍关系的普遍道德、处理特殊关系的特殊道德。普遍道德与特殊道德是统一的,如有矛盾,则特殊道德服从普通道德,不可普遍道德服从特殊道德。毛泽东说:“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一切小道理都归大道理管着。”(《毛泽东选集》第二版第348页)目前的道德危机,正出在小道理不服大道理,特殊道德不服普遍道德。
怎样理顺普遍道德与特殊道德的关系?这是个道德建设问题,在于人为。西汉的贾谊已经懂得,道德“非天之所为,【乃」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陈政事疏》,见《汉书》本传)。可是2200年后的今天,却有人迷信“经济决定道德”,以为经济上去了,道德自然跟着上去,以致抓经济一手硬(这很好),抓道德一手软(这不好)。这种形势逼着我重新研究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这里只说我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的重新学习。
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述,极其重要的有两段:一段见于1859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原文是德文;一段见于思格斯的《<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原文是英文。这两段论述相隔30年,后一段更为精练。恩格斯写道:the“Manifesto” being our hntProduction,I consider myself bound to state that the fundamental propo-Sition,whiCh forms its ucleus,belongs to Marx.That proposition 1s:that In every historical epoch,the revailing mode Of economicproduc-tion and exchange,and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necessarily ollowing from it,form the basis upon which is built up,and fromwhich alone can
be explained,the political。and intellectual historyof that epoch;(《宣言》是我们合作的著作,而我本人认为务必说明,形成《宣言》核心的基本命题属于马克思。这个命题是:在每个历史时代,盛行的经济生产交换方式,以及必然随此方式而来的社会组织,形成基础,而此时代政治的思想的历史建立于这个基础之上,并且只能
从这个基础得到解释;)写得非常清楚:上层建筑的“历史”只能从基础得到“解释”。这才是“解释”“历史”的历史唯物论,又称唯物史观(a materialist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其中 interpretation也是“解释”)。这段论述以及此序言中前前后后的论述,都没有“决定”字样。恩格斯将《宣言》的核心提炼成命题,郑重声明这个命题属于马克思,这是完全可以相信的理论历史真相。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那段论述中有“决定”字样,他写道:“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他在后面解释说:“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也是归结为“解释”。在这段论述中,所说的甲“决定”乙,就是只能用甲“解释”乙,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可见说经济决定道德是多年来对马、恩原著的误解,希望能够通过认真钻研马、恩原著,结合总结实践经验得到澄清。如果真是“经济决定道德”,则不妨一手硬一手软,而无须两手硬。事实上经济与道德的关系,是相互作用,不是谁决定谁(此“决定”是指有甲自然有乙,不是指只能用甲解释乙),所以必须两手硬。
大家常说办社会主义大学。社会主义怎样在大学落实?中国共产党领导,是第一条;社会主义方向,是又一条,正是这一条怎样落实?落实到课程?只有几门课程专讲社会主义,其余的绝大多数怎么办?我在前面说到人文精神为科学启示方向。这里就要说,社会主义要为科学定向,社会主义就要人文化。这是一项长期艰巨任务,不可能短期轻易完成。我想来想去,在当前,社会主义可以在大学里落实到人(师生员工),落实到管理:这都是已经在做的。
社会主义不只是个经济概念,也不只是个政治概念,还是个文化概念,还要发展成人文精神。社会主义要成为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生活习惯,才算真正扎根。中国历代王朝,到清朝退位为止,为养成、保持、发展中国人文精神,该是花了多大气力,简直是竭尽全力。他们除了“武功”,只有“文治”;而且建国之后,立即“惬武修文”。想想他们几千年历史经验,有助于当今认真对待社会主义人文建设。
“民主主义与教育”是杜威终身主题。他反复告诫美国人:民主主义不在风俗习惯中生根,就会灭亡。社会主义何尝不是如此!更是如此。杜威是科学主义者,他对民主主义的理解,却是人文主义的。我从他受到启发,在高等教育研究所向同事们
建议,要研究“社会主义与教育”,也要作为终身主题。
前面说过,人文精神在于行,却也离不开人文知识。关于增进人文知识,我极力主张精读经典。经典都经过历史筛选,新编的教材在这一点赶不上它。读经典可先让学生“吞”下去,以后“反刍”,回味义理b这是中国传统良法,就用此良法,中国经典传了几千年而不坠不绝。新编教材包罗万象,有几个教师吃得透、讲得清?学生听了也当作耳边风,没有反刍、回味的余地,不能转化为人文精神。中国人文经典多,先从《老子》《论语》读起吧。